汉江湾边一棵树

分类: 文学野地 |
罗建华
武昌江边有一棵树。网红。江滩平坦,江面开阔,别无长物,兀自挺立,唯一而唯美。佩服偶然发现它的年轻人,不知哪一位,赋予它孤傲,还有永恒。它,就活出了灵性,属于奔寻而来的更多年轻人。
汉口河边也有一棵树。一样的杨树,差不多的形状。也有不同,落在堤坡半腰,竖在水湾终端处,往下三四百米再没有一棵,像个最前沿的哨兵。前方激流急转而来,冲出辛家地,直扑韩家墩,到这里回流裹挟漩涡,一个套一个。“抗洪险段”牌子,永远插在树下,汛期飘起三角信号旗。
如今这个水湾,也不知哪一位,赋予它潇洒,还有浪漫,传出了美名——汉江湾。
那棵树呢,在,还在。前几年去看过,前几天又去看过。五十多年风吹雨打,我不太老,它更郁郁葱葱,仿佛等着相会。树干,由于观景长廊埋到胸部,不那么伟岸,却更加蓬勃。树皮,一片片紧咬,武士鳞甲一样坚硬,顶着风口浪尖的冲刷。枝叶,处变不惊的轻拂漫舞,美人散发一样妩媚,摇出汉江湾的辽远空旷。
当年,没怎么欣赏,没这么多矫情。只是这棵树,如同大草原的敖包,当了约会的“坐标”。下水野泳,到树下集合,脱下汗衫球裤,你压我,我压你,摞一大堆。学了电影《鸡毛信》,管它叫“消息树”,远远望见人影,就晓得有伙伴先到了,撒开脚丫子赶。
这棵树,锁在汉江湾出口,宽宽的河面到这儿,條地收窄,险象环生。最平静时,波纹温呑呑,一圈又一圈,懒懒反射阳光的祥和,镜面一般光滑。我们像内行的指挥官,甩一声“有陷阱”,早看穿它暗流涌动。下水,借它的浮力,用最舒坦的姿势,仰着,双掌枕头,往下漂。到了地儿,抖个机灵,转体,跃身,劈波斩浪,痛快。若是热血上来,趁着劲头足,手一挥“冲漩涡!”重返树下,鱼贯而出,换了自由泳快速出击,啪啪啪,切过一个个漩涡。惊悚,刺激,大男子的雄风。
玩水累了,树下浓荫清凉,坡头风爽快意,歇歇。摆着好好的石阶不走,故意踏着驳岸斜面,不顾硌脚烫脚,一跳一跳冲上去,满是少年的顽皮。没心没心没肺的顽皮哪,毕竟是孩子。
坐下来,多是拿河湾尽头出神,视线拉得远,拉得迷蒙。那头,帆影闪出,一点一点,眨个眼,顺水划过来了。这头,小火轮逆流而上,突突突,打个岔,拐弯消失了。周而复始,无聊,有趣?寂寥,充实?青春的底子,就这样,无意识纠缠。瞌睡虫爬上眼皮,哧溜一下,躺平,游泳裤湿漉漉,白日梦照旧。树上知了拼命嘶叫,吵不醒我们的信马由缰。脸上落了什么?顺手擦进了嘴里,甜腥腥的,鸟屎星子也说不定。
河湾尽头,无数个傍晚,无数次定格一个画面:夕阳占据最后一线天,挂住了,不想沉,又大,又圆,又红。那个大,那个圆,那个红,不用联想都是蛋黄。端午节鸭蛋的蛋黄,油油的蛋黄,沙沙的蛋黄。这个小儿科比喻,从不为它脸红,反觉得“长河落日圆”,未必能尽出美妙。忽地,河面暗淡,落日挣脱跑开了,剩下四顾茫然,自己的剪影赶紧扑腾余光。
人生并没有太多风景为你停留,一枚鸭蛋黄的落日,一棵不知名的杨树,一辈子挥之不去。
约恋人来过,并膝而坐,看树,看水湾,看落日。带儿子来过,扑腾学游泳,衣服照旧堆在树下,由他妈守着。邀往日的伙伴来过,争着讲糗事,你的,他的,我的……今天的风啊,吹过往日的树,一切也飘忽成了往事,织入汉江湾的地老天荒。
汉江湾边一棵树,我的发小,本已失散,因了另一棵网红树,腾地冒出来,就这么,刷屏。
——长江日报2023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