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给钢城一个“红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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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建华
初春,午后,行人寥寥,空落落的静。八街,九街,从建设七路到建设八路,几十栋红房子打围,仿佛古老的城堡无声绵延。好幸运,亲爱的红墙上,没见到一个扎眼的白色“拆”字。这一片红房子精华地段,应当是保护起来了。
环顾四周,高层楼盘不是竖起就是在竖起的路上。数过去,一江璟城、临江雅居、锦绣前城、红坊右岸、青扬十街……哦,最熟悉最有情感的十街,化为一声叹息。
其实,又有什么好忧伤的呢?两种时光重叠,旧的回望,新的希望,总要交织和交替的。历史前行到当下,真得允许钢城转个身,翻个篇,有个新模样。
当然,红房子的底色在那儿,就像青山在那儿,呼啸大建设热潮的火炽情怀,沉淀大企业宿舍的不言骄傲。在我出生的1956年之前,大舅已跟着指挥“荆江分洪”的首长来到武钢总经理办公室,小姨也随着新婚的爱人进入新成立的武钢消防队。钢铁洪流将两家卷入了红房子,一家十街,一家八街,那份“第一批”的自豪,乐呵呵挂在嘴上好多年,我们住汉口石库门的亲友也不由羡慕。
打记事起,牵着母亲的衣角“走亲戚”,早早见识了红房子。刚开始,从轮渡码头起坡,人还在堤上,就为望不到头的红房子而不安。一栋接一栋,一片接一片,小方块伸进大方块,大方块套进小方块,长得太像了,铺得太远了,迷宫一般叫人惊愕,如果错过一个街口,那是会走不见回不了汉口的。
长到十来岁,迷路的担忧转换为神秘的好奇,红房子所能想到的参照物,竟然是懵懂初知的“航母”。寒暑假,敢于独自坐船过江,到红房子住两天,晚上钻表哥的被窝,白天跟着他在“航母”四处穿行,公共澡堂洗澡,单身食堂买大馒头,灯光球场看联赛……
都说红房子复制了苏联公寓的风格,一旦深入其间,倒发现它吸收了中国四合院的范式。每四栋九十度转角的三层楼房,像两个“大括号”或是四个“贴像角”,合围一个花园,组成一个院落,东西南北各留出口四通八达。听说,八个类似的院落构为一个街坊,而街坊与街坊的区分,只有住红房子的才弄得清楚。一次,我有心围着十街坊绕行一圈,用了差不多半小时,终于闹明白了“分界线”,真有一份成就感。
大舅家所在的院落,花园中央微微隆起种几棵粗壮的雪松,四周围植万年青整齐的绿墙,沿圈一条水泥人行道。偌大的草坪上,安放晒衣架飘扬“万国旗”,置有单杠、双杠和水泥桌子、凳子、乒乓球台子。桌子上刻好了象棋或军棋棋盘,我和表哥喜欢去“杀”几盘,坐在那儿的奶奶、阿姨笑着起身让位子。乒乓球台子永远围满了小伙伴,人多只好玩“见球下”——一球定输赢,轮番上阵都过过瘾。滚铁环就自在多了,沿着人行道你追我撵,瞅机会把铁环从同伴胯下穿过去,哇啦啦怪叫坏笑。1969年遇上“深挖洞”,花园派上了大用场,小屁孩模仿电影《地道战》四面开挖,挖通了四处开战,我这个“汉口伢”赶上了,这头钻进那头钻出几来回,满头黄土浑身黄泥巴。
红房子有型有款,红砖红瓦大坡顶,而内阳台采用灰色暗花栏板略微凸出,立面线条整齐划一中跳出几分活泼来。每个单元每层设计为三户,门洞楼梯左右各一户,对着门洞一户,独门独户独厨卫,叫人惊得掉下巴。
大舅家对着门洞,面积约50平方米,进门一条横向走廊,两头各通一间大房,中部为厨房和卫生间。这种户型较为典型,人称“一担挑”,两家合住就叫“团结户”。玻璃大窗,实木地板,桌椅、床架、碗柜等家具都由公家配置,印有白油漆编号。“每样租金一个月几分钱”,表哥时常漫不经心这么夸耀。
表哥更得意的还有,窗子和阳台都临街,人流不息的建设七路就在眼皮子下,连着江边码头与钢城中心。趴上窗台,对面青山礼堂霓虹灯闪烁,电影海报上的明星好似邻居,相中了哪个片子就去看一场。电影院前小广场,两侧各有一溜玻璃窗廊,过街去流连一番再练习滑旱冰,是我和表哥玩耍的“标配”。
红房子的建构,实际上一种大社区,配套幼儿园、小学、中学、业余大学及各种服务设施。每当我去度假,大舅总要叮嘱表哥,带我去“业大”红楼的教室转转、去科技情报所阅览室看看,这使我较早受到一些熏陶。舅妈哩,会安排洗澡、理发、喝盐汽水,让我分享大企业的福利。洗澡五分,理发三分,盐汽水两分,油印的票券夹着挂在墙上,只需随手撕一张。
偶尔,忙碌的大舅亲自出马,带我们去九街坊“赵一曼”,吃雪糕和面包。看过电影和娃娃书,知道赵一曼是东北抗联女英雄,没想到是一家副食店,就像汉口的“刘胡兰”和“卓娅”。“赵一曼”四开间小两楼,挨着建设八路,对着青山剧院,后来听说年轻人约会,流传“赵一曼不见不散”,先买一包瓜子再去看电影。

如今,“赵一曼”的店堂也圈进了围挡,有望重现它洋气的奶黄色拉毛外墙吗?十一街的老工人剧院已早不存了,当年遇上专业剧团来演话剧,人们盛装而去的画面鲜活如昨。表哥曾悄悄指点剧院二楼,告诉我《武钢文艺》编辑部设在上面,唸出几位工人作家诗人的大名,引得我仰望紧闭的窗扉,沉醉于美好的幻想。
这样沁入心脾的记忆,总是一点一滴,从“走亲戚”的外来视角,感知了红房子肌理的暖意。1976年20岁的时候,我又从下乡知青变成了武钢职工,上下班时时与红房子贴身而过,直到1994年调回汉口。三十年过往,说不清的微妙情感,陌生的亲切,亲切的陌生,不似住在其中,胜似久住其中。
感谢有心人,从空中俯拍红房子,发现了它排列组合的奥秘——竟是一个个巨大“红双喜”,悄悄镶嵌在青山绿树丛中,祝福钢城人六十多载。它定格了钢城的标志性影像,挂进了沿线地铁站大厅,衬托“钢好遇见你”五个大字,欢迎来访的游客,伴随上班的工友,抚慰离别的故人。
今天,武钢生产区开辟了工业文化园对外开放,此刻来亲近生活区红房子,深感它从一栋到一个院落,从一个院落到一个街坊,从一个街坊到十里钢城,那布局规整有序,那气象排山倒海,就是大机器的逻辑,就是大工业的美学,与巍峨炉台奔腾轧机呼吸相通,达成深深的默契。如果写过《哥德巴赫猜想》的徐迟来看红房子,他应该会高歌数据的逻辑和科技的美学吧?
红房子,我孩提时代走入的红房子,究竟温情何许?还是北大学者陈平原撰写《故乡潮州》所言颇得心曲:“是怀旧,但不限于怀旧”。尽管,红房子、小洋楼、高层公寓、摩天大厦交错而立,并非那么和谐,可文化的多样性就在其间流淌,如同大冶铁矿剥开了掌子面,不同的积层层层叠加而绵绵不断。
是啊,历史的马车掉头驶去,时代的高铁迎面扑来,红房子融入这样的图景必然无悔,“红双喜”在钢城人心头依然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