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听说我们村有几个人从疯子村长那里学得一身本事，风水阴阳八卦，占卜看相看病，据说奶奶也得到了真传。

有一回，连续几天我肚子不消食，涨气。奶奶说她有法子，我看着她把做饭的大铁锅撬动并揭了开来，黑乎乎的锅掀开后，奶奶一只手拿菜刀刮那黄褐色的土砖壁，一只手拿个碗在下边接着，不多时候就接了大半碗。奶奶拿来一只小碗，抓上一把土粉，搅和了几下就叫我喊下。我看那水就像端午时节爷爷调的雄黄酒，也像牛在泥地里拉上的一泡冒泡的尿。我问奶奶，这泥巴水能喝？奶奶说能喝，不知道多少人喝过，你只要喝上几天，肚子就会消气，大便就正常了，吃什么就都香了。别说不知道喝了几次那灶膛砖粉水后，肚子真就好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拉肚子，奶奶从墙缝里摸出几只干瘪的鸡肫皮，还从苦楝树上切下来一块树皮，把它们洗净，一起放在汤碗里用锅铲木柄把它们捣碎，放在黑不溜秋的铁茶壶里煮，不知道煮了多长时间，奶奶拿来一个吃饭碗，滗出一溜黄水，一闻都不是什么好口味。放凉后，奶奶就对我说，一口气把这碗水喝完，不要停，不能吐出来，那样的话，爷爷周日回就奖我三颗糖。我问奶奶这药水难喝？奶奶说不难喝，只是有一点苦。你不管它苦不苦，一下倒进去，没尝到味道就己经到肚子里了，你说是不是？我说我先舔下看苦不苦。奶奶忙拦住了我，说不苦不苦，不用尝，不苦。奶奶说你喝了这水，我给你讲《荞麦馍赶寿》的戏。奶奶只上过几天小学，因家里穷辍学了。基本上只不过是背个手缝的花书包到学堂去转了几回。奶奶没文化，但奶奶知书达理，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比很多渎书的人更讲究。尤其是记性特别的好。她经常作为奖赏给我讲故事，而那些故事不是她看戏看来的就是听别人讲的故事听来的。只要是奶奶看的听的，保证奶奶是过目不忘，听一遍就永记脑中了。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乡老屋徐出了个闻名全国的楚剧家叫徐大树，这人到北京工作后并没有忘说农村的父老乡亲，那时的农村很少有娱乐表演可看，偶尔有的村唱个戏放个电影，那简直是热闹非凡，附近几乡的人鱼贯而至，多半步行，有二十里路程的得走上几个钟头的路。徐大树回他们村，带来他们的楚剧团，连续唱了十五天。那是一个傍晚，我的干奶奶拄着手扙来到我家，奶摸着我的头对奶奶说，村里唱大戏，我是专门来接你的。干奶奶干子大，满脸笑，又和蔼亲切。她正是徐大树邻村的，村子都是徐姓。奶奶一直住了六七天，过足了戏隐瘾。因为挂念家里，她提前就回来了。奶奶一回来，我就缠着她讲《荞麦馍赶寿》，这故事我听了很多次了，但不管听多少次都喜欢，有时我觉得奶奶就像提着篮荞麦馍的翠花，而我就是跟在后面一路偷馍吃的那个小孩，奶奶一边讲，我就一边即咂吧着嘴，口里涎水泛起水花，掀起汹涌波波浪。有时还能感觉到我伸出小手去摸一下那灰暗的馍，我感到那馍馍膨松鼓涨，一缕缕麦香味直扑我的鼻子。即使我很小我也听得出翠花和小孩的可怜，外公外婆的狗眼看人低。当听到火灾烧样外公外婆的房子时，我不由得心里一趁欢喜，活该！当外公死去，大女儿和二女儿都不收留外婆，四处只好到处乞讨，当她站在小女儿翠花的门前时，这个时候，三女婿己高中状元。翠花对着她娘一顿数落。奶奶每每讲得抑扬顿错，开心处得意扬扬，愤怒处咬牙切齿。奶奶讲完总对我说，人要善衣，不能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间未报。我那时还小不懂这些，但拨开千层云雾我懂了奶奶的一句话，做一个好人，不做坏人。

三月的时候，村子里各家屋前屋后的李花开了，一遍白，在那青砖黑瓦的房屋边，就像一个个穿着白衣白长袖白飘带的仙女。过不几天粉红色的桃花在村子里到处绽放。村里的大人忙起来，犁田插秧，耙地翻土，播种黄豆。奶奶在田边忙，有时去扯秧，有时帮忙插田。反正我寸步不离，亦步亦趋地像膏药一样跟着奶奶。奶奶在田边插田的时候，我就在田堘上捉蚂蚁捉青蛙，有时大人丟过来一条黄鳝泥鳅我也可以玩半天。就在田边玩的时候，奶奶低着头哈着腰插田，左手抓一大把秧苗，右手从左手中分出几根插在田里，她心情很好，因为大家在田里有说有笑。奶奶说，快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一听说有故事听，也顾不得草地上的青蛙和蚂蚁，也不管茅草丛中的甜甜的茅针和嫩嫩的野蔷薇香脆的嫩茎了，一阵跌跌撞撞般跑到奶奶旁边的田堘上，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说，奶奶快讲。奶奶插一排秧退一步，有时直起腰用右手衣袖插下头上的汗，有时还会回头看看我在不在身边。奶奶的故事开讲了：以前有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母亲把儿子养大后，母亲就老了，这个儿子大了后，又壮实又有力气，他就开始嫌弃他的母亲没有力气干不了重活，不能用牛，不能挑担，所有的农活都要他去干。这个儿子慢慢地一肚子火了。他开始时怨恨他的母亲不能为他分担些农话，后来他开始骂他的母亲，有时还动手打他的母亲。他母亲总是一个人偷偷地流眼泪，还不敢让儿子看见她哭，怕儿子看见她哭还要打她。这天，正是春天播种的季节，儿子去田里耙田，他看到田畻边的一堆灌木上有个鸟窝，一共有五只小鸟，每当鸟妈妈衔着一条肉虫飞到窝边站在枝丫上时，那五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扑楞着柔嫩的小翅膀，张大着硕大的金边的嘴巴。鸟妈妈把虫子喂到一只小鸟的嘴巴里后马上飞走了，不一会儿，鸟妈妈又飞回了，嘴里又叼着一条肉虫，它把虫子喂到一只小鸟的嘴里后又飞走了……这个儿子看着鸟妈妈一个上午飞去飞来不停地捉来虫子喂它的儿子，一点不担搁时间，匆匆忙忙，生怕饿着了儿子们。这个儿子看着鸟妈妈忙碌地飞来飞去喂养五个儿子，突然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妈妈一口口饭菜把他喂大的，没有妈妈的养育，哪有他的今天。这儿子想到这，觉得他对不起他妈妈，不该打骂妈妈，他想，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妈妈。中午时分，太阳很高了，又有些热，这儿子的妈妈做好了饭，带了饭菜和喝的水送到田边。儿子见母亲送饭来非常高兴，他把牛系在田边的灌木上，手中的牛鞭高举在肩上，跑过去想接过母亲的饭菜。可是，母亲被打骂怕了的，她见儿子举着牛鞭朝她大踏步走来，她吓得调买就跑，不小心脚绊在田缺口上，一头栽到二米多高的田堘下面的一块田里。这儿子吓坏了，一下跳到下面的田里，当他抱起母亲时，他的母亲己断了气。这儿子捶头顿土号啕大哭，十分伤心。儿子回家后，他为了纪念妈妈的恩情，他用一根又大又长的木头，把它雕成母亲一样的模样，这样他妈妈就永远不离开他了。有一天，儿子在门前晒满了稻谷，把木雕的母亲站站在谷场旁边后就去田间干活去了，活干一半，天下起大雨，这儿子急忙向家中跑去，跑到门口，他没开始收谷而是一把抱住木雕的母亲，把它抱进厅堂，并用干布把它擦得干干净净。老天爷看到这个儿子回心转意，很有孝心，突然就雨停了，太阳万道霞光照满大地，不大会儿功夫，门前的淋湿的稻谷全晒干了。奶奶一边插秧一边往后退，一边讲着不知讲了多少篇的故事。奶奶讲完了故事，直接腰歇息了片刻，擦了把汗，上了田堘上，在竹篮里拿出水瓶，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喝，肚子饿。奶奶说再插上一排回家做饭。奶奶喝完水，她摸了摸我的小脑袋说，你长大要行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定要感恩。我说我喜欢奶奶，我长大送水送饭给你吃。奶奶大笑着说好乖，她跳下田去插秧去了。

不知道是那次奶奶讲过这故事，那天晚上我睡下了，我抬起手一看双手变成了双翅膀，翅膀上还有又短又软的灰褐色羽毛，我从两眼间仔细一瞧，我的嘴巴是长着塑料一样的黄色的尖嘴。我再一看，身边全是我一样的小刍鸟，全部张着黄色的嘴，露出一片片红色的舌头，那些红色舌头在空中像蚯蚓一样扭曲着，甚至有的打上了结。从鸟的嘴里滴下来一些涎水，这些涎水里好像有蝌抖在游动。我又好像从自己的鸟嘴里，还是从旁边的鸟的嘴里听到，我饿，我饿，这些声音在空中震动，像一阵阵微风吹过树林，沙沙沙哗哗啦啦。这时一只大鸟从天而降，特别大，它的翅膀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天空昏暗，昏沉沉的，像睡着了。但是我看到大鸟有一双奶奶的大眼，虽然她变成了大鸟，但那眼睛分明是奶奶的眼睛，奶奶轻轻地扇动翅膀，她的眼睛里一丝强光击中我的双眼，我闭上双眼，大张嘴巴，一阵风吹过面颊，就像一阵风吹过村子边的李花桃花，一阵暗暗的芳香沁入我的鼻子，一块香喷喷的肉块落入我的啼中，那肉直接穿过喉咙，直到肚中。我睁开双眼一个巨大黑影飞向高空，顿时太阳的光芒，带着寒气像一束束冬天挂在屋檐上一米长的冰吊，光折射，光摇晃，光四处跳舞，我张大血红大嘴，我看不到奶奶，奶奶向太阳飞去，奶奶变成一个黑点，变成一个亮点，奶奶最后变成太阳，太阳从窗户照进我的床上，我揉揉双眼，还好，奶奶正在用那把黑不溜秋的铁扫帚扫地，她的身上没有翅膀，估计飞不起来，更不会飞到太阳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