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各大名著中的吝啬鬼形象，我们总要把《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与《悭吝人》的阿巴贡、《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欧也妮.葛朗台》的葛朗台相提并论，我们久久难忘严监生临死前的那两根手指头和他的死不瞑目。

我们的吴敬梓先生写得实在高妙：“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手指头。”围在屋子里的亲戚们都纷纷猜测，严监生还是直直伸着两个手指头，一动不动。只有他老婆晓得他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老婆挑掉灯茎，严监生安然闭眼。两口子过日子，过得是默契，过得是互通，从这点来看，严监生夫妻二人惺惺相知，心意相许。可是，自打《儒林外史》问世以来，绝大多数的读者只关注到那两根灯茎，而未关注两根灯茎背后的故事；我们只关注到了严监生的点，而未关注严监生的面。如若以前后勾联的方式来读《儒林外史》中关于严监生的描写，便会发现严监生不应该一直戴着“吝啬鬼”的大帽子，更不应该戴二三百年之久。

 严监生在《儒林外史》第五回《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出场，一出场便是给他的好哥哥严贡生擦屁股，要给他使银子摆平官司。吴敬梓大先生用一句话点评他：“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吴大先生将“胆小”与“有钱”并列在一起，一体两面地展现了严监生矛盾的性格。人们不是常说，财大气粗吗？怎么偏偏到了严监生这里，就成有钱胆小了呢？

我们可以先从“监生”二字聊起，“监生”是国子监学生的简称，按照规定，只有贡生或荫生才可到国子监读书。贡生就是学习成绩特优异的秀才，荫生则是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的官僚子弟。我们的严监生两者都不是，他是靠捐纳财物获得了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我们可用还原法解读人物，正因如此，严监生的胆小里有几分自卑，他没有严贡生成绩好，同样是国子监生员，一个贡生，一个监生，已然泾渭分明。就是这样的差异，让他一辈子都活在严贡生的阴影之下，抬不起头来。因此，他临死托孤赵氏：“我死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这是他一辈子的经验总结，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至死不悟。

鲁迅在《风筝》里曾经犀利指出，当“我”不顾一切残暴地将弟弟的风筝抡掷、踏扁的时候，若干年后，“我”深刻反思：“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可是当“我”做出反思之后，不曾想弟弟莫名惊诧，“有过这样的事吗？”鲁迅写道：“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鲁迅深思的是自己残暴的精神虐杀，更深思的是弟弟已经将这样的精神虐杀看成平常，受虐而不自知，自然更无法自省。

这与严监生多么相像，他已经习惯了受严贡生的欺凌，已经习惯了低声下气用钱去安抚严贡生，已经习惯了科举里位卑尊上的意识体制，更习惯了将自我无限放小，再放小，直到缩在他认为安全的果壳里。他身上没有凌厉之气，温厚得可怜，他遵从宗法，把家里家外的亲戚看得很重，将严贡生视同手足，虽然严贡生从来不把这个弟弟视作弟弟；将王德、王仁两个大舅子看得很重，动不动就给他们银子，哪怕只是帮点小忙，也绝不会亏待他们；与妻子王氏感情甚笃，王氏生病，请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等名贵药材，对待他的妾赵氏也周全细致。可以说，严监生是《儒林外史》中不可多得的暖男，虽然这个男人堪称小男人，但这个小男人比起那些冷酷无情、自我吹嘘的所谓的大男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更令人称奇的是，严监生对自己无比吝啬，他生病，舍不得银子吃人参，对妻子、亲人出手阔绰，这样利他型的严监生，真是教人不知如何评价才好，自虐型人格，非他莫属。因此，研究《儒林外史》的大家周月亮也这样点评：“受虐才舒服。他悭吝的目的是利己，效果却是利他。”

严监生一家和睦，妻妾之间虽然算不上严丝合缝，但相处融洽，都知道为维护这个家庭做出努力。家和才能财旺，他们勤勤恳恳，辛苦经营，一点一滴积攒，“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哪里去了！”严监生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滴将家业积攒，他将钱视作解决问题的抓手，任何问题来临之时，他都想着用钱解决。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旦撒手人寰，所有靠钱建立起来的关系立刻土崩瓦解，两个大舅子翻脸不认人，面对严贡生侵吞房产一事，“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王仁的话暴露出他们的势利嘴脸，早已将严监生历年来撒给他们的银子抛诸脑后，丝毫颜面不给。至于严贡生，更是邪恶无比，侵吞弟弟房产言辞凿凿。严监生想要靠金钱为自己以及子孙买平安的想法登时烟消云散，因为在强大的封建科举秩序体系面前，这点钱远远没有所谓的功名让人敬畏。

综上所述，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严监生都不应该稀里糊涂地永久地戴着这顶“吝啬鬼”的帽子。如果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也有平反一说，那么，是时候给严监生摘下帽子了。

   司艳平，浙江省永康外国语学校语文老师，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语文湿地栖居者，愿以青春的名义追随君姐一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