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一颗好的心(136):帝都就诊记
(2016-05-31 13:2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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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医院就诊艰难 |
身上有个小肌瘤。医生说不算病不碍事。可我突然中了邪般想跟它较劲儿。大概姐妹们这些日子都在集体唠叨“爱自己”,又惊闻少年时一起长大的伙伴检查出了恶性肿瘤正在化疗,心中感慨且惴惴,于是决定正式投医问药。如果医生说可以割掉,那就干脆割掉,不留后患。
这意味着我就要进医院了。
说实话,我有点儿小窃喜,小激动。
想我这等人民教师,为国家兢兢业业20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医保可是一次没用过呀!平时比较喜欢锻炼身体,不太生病。又懒,有点儿小病小痛,在家旁边的药房买点儿药就解决了。这回好,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去医院了。我这没用的东西,居然觉得挺自豪。
人蠢就是这样,麻烦临头,一无觉知。
我的人事关系在清华大学,定点医院在清华大学校医院。离宿舍近,10钟就走到了。所以虽然耳朵里也有传言说看病如何如何的麻烦,但我还是窃喜。医院这么近,再怎么烦也不过如此。
但让我失望的是,医生说,如果你想手术的话,咱医院是不做这个手术的,得转院去北医三院或妇产医院。这是我们的对口医院。
我对医院的知识为零。便问:哪个医院近?医生说北医三院近。就在海淀区,学院路那边。好,我便打定主意,就去这个医院。北京大,大得累死没有思想准备的外地人。一天出门,能干成一件事就算好。
我回家一查路线,果然近,坐公交也不算远。于是打定主意,周四没有课,就周四上午去,不要拖,一鼓作气解决问题。
一宿无话,睡得很安稳,做的梦也都美好。人家说啥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觉得根本是妄言。40岁后,我的睡眠明显好起来,多起来,像个婴儿,总是觉得睡不够。
第二天按照上班的时间准时起床,去坐公交。我现在的出行方式是:能走路就走路,能坐公交就坐公交,能不打车就不打车。最偏好的是走路,只要时间不紧,走路能走到的地方,都走路。一天有基本的目标1万步,不走白不走也。现在觉得,有时间有心情走路,那是挺大的福利。
但因为没有去过北医三院,路不熟,为了保险,决定坐公交。
上了公交就有点儿后悔。还不到高峰期,已经开始堵了。车开开停停,撒娇一样,隔一段就赖一会儿。我感慨:搬到清华的宿舍后,重新过上了工作地点就在家门口的生活。新鲜了几天,感恩了几天,便觉寻常了。人是多么容易对已经拥有的幸福麻木啊!
一路上,我都在忏悔,深深忏悔。
就那么点儿路,摇摇晃晃近一个小时才到。等我赶到北医三院的时候,日上三竿,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每一个挂号的窗口,都是长龙逶迤,气势磅礴。大厅里一片嘈杂。我一进去,便如水滴融进大海,根本找不到北。
晕归晕,我最后还是决定坚守战场,不能轻易撤退。一个周就这个周四的时间能活络点儿,不能浪费了。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专注地排在了一条长龙的最后面,慢慢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我相信,不怕慢,只怕站。只要敢排,最后终能抵达挂号窗口的。但其间还是出了问题,排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要先办就医卡才能挂号的。于是又去排就医卡。等回来,原先的队伍已经没有踪影了,托付的人也找不到了,于是只有重新成为龙尾,可怜巴巴地一步一步往前挪。
等待无聊,便四处打望,发现一巨大红色屏幕,正翻翻滚滚地展示各科室挂号情况。我傻啦吧唧地研究了半天才看懂:大事不好也,我要挂的那个科室,上午下午都已经挂完了啊!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不信不信!现在还是上午嘛,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到了窗口,还有遗漏的号呢?我决定坚守,不排到底誓不罢休。
但现实阴着一张脸。似乎等了天长地久那么长的时间后,终于轮到我了。挂号窗口里边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表情,冷冷一句“没号了”就把我打发了。我脸皮子薄,对国家工作人员向来有畏惧的心理,但这回扛着,硬着头皮问了一句:“那我排在那些号后边行不行,排到哪天算哪天?”“不行!”那工作人员又是冷冷一句。
我便被抛到人群依旧熙攘的挂号大厅了。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极其失落地晃悠了一阵,被滚滚人潮的医院味儿熏得有点儿睁不开眼睛。于是,只能回家。有前车之鉴,不再敢坐公交,打的,快点儿回学校,还能干点儿活儿。
第一次进医院,以失败告终。医生的面都没有见着。我总结经验教训:起床太迟,到得太晚。
第二个周的周四,起了个大早,到医院的时候,才六点多一点。虽然大厅里人已经很多,但我还是很快排到了窗口。
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句话——号没了!
这么早来,还是没了?为什么?!
那工作人员鄙夷地瞥了我一眼,那绝对是对傻B懒得搭理的表情。那表情一下子就击退了我。我完全没有了继续询问下去的斗志,只能灰溜溜地退出来。当然我是后来才明白了那表情中的含义: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傻瓜,居然不知道进医院需要提前预约!
老天啊,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见名人见官员需要预约,我真不知道现在医院的门槛已经这么高了,挂个普通号也需要预约啊!
失魂落魄地在医院里晃荡了几圈,郁郁寡欢地回到清华。见时间还早,不死心,干脆又转到校医院。我可怜兮兮地向医生讲述了我的遭遇。医生说,全国人民都到北医三院看病呢,当然挤。那我帮你重新开个转院条,你到妇产医院试试吧。
我顿时又燃起了斗志。妇产医院是专科医院,起码不接待男人,患者不可能像北医三院这么多,说不定能看上。但上网一查,实在太远,在朝阳区也。北京这鬼地方啊,常常在公交车上一两小时了,问问还在海淀区,那朝阳,简直像另外一个城市了呀。
但我决定孤注一掷。反正都这样了,今天死都死了,大不了再死一回,去一趟才安心。看不成认个路也好。
牙一横,去!约个滴滴就开跑了。真的远啊,打的单面就花了100多,简直好像比机场还远。一下车,一闻那人味儿,我就知道,悬!
挂号大厅里依旧人山人海。我学聪明了,先找大屏幕看挂号情况。一看就傻眼了,不仅今天的号没有了,连后面几天的也没有了啊!
然后打的回去。一路上不断安慰自己:春色正好,今天就当北京一日游了。这两次也没有白跑,增加了多少就医知识啊!
是,我长见识了!我知道了看病必须预约!有两种方式:上北京市网上挂号平台,网络预约,或者就是电话预约,114语音预约挂号。
再接下来,我就神经质了。不,是精神病了,只要有片刻闲着,便立即登录网上挂号平台或者拨电话,时时刻刻作准备挂号状。但伤心的是,网上永远显示近一周挂号已满。永远!我想我已经够勤奋了,难道还有人不工作不吃饭不睡觉专职挂号吗?
后来才知道,还真有这样一群人。
其间有个插曲。一个年轻的小同事听说我要到北医三院看病,便跳起来说这好办啊,找我啊,我家谁谁谁就在这个医院工作,你看我,想做手术马上就做到了。确实,这个小兄弟近期才做了一个手术,因为医院里有人,似乎便顺顺利利了。我大喜,以为傍上了“大款”,连忙诚心诚意请小兄弟帮忙挂个号。小兄弟很实诚,立马跑到一边跟亲戚打电话。但一会儿便苦着脸回来了,说,王老师,真对不起啊,我家亲戚说也不认识那个科室的人,不方便啊。我连忙安慰了小兄弟。继续像狗一样忠实地守候在网络上,寄希望能够侥幸挂上一个落网之号。
事实上,那只是我的妄想。希望不是渺茫,根本就是没有。看着那似乎比医院还要爆满的网络挂号平台,我终于死心。
这挂不上的号才成为了我心上真正的瘤子。那肌瘤平时根本没感觉,但这个瘤子,一想起来就疼,无着无落的疼。
老公永远是互联网思维。见我天天唉声叹息,便说:你看看有没有挂号方面的APP可以用嘛!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查,还真有,且挺多。我下了一个,顺藤摸瓜进去,发现大有天地。这APP和淘宝相连,都是给人跑腿的,无论办啥事,你出钱,人家就给跑。我真是大开眼界。淘宝购物十多年了,这个功能还真没有用过呀!
其中一项就是帮人挂号。不同的医院,不同的时间段,收费不一样。有“专人”接待,询问你的需求,“态度”很好。北医三院的一个专家号,周一的便宜,周四的贵。经过一番犹豫砍价,最后通过支付宝付了300元。我一算,这医生还没有见着,各种各样买路钱就花了六七百了啊!
我还是怀疑他们是否能真正挂上。微信那边便大大咧咧传话过来说请我放心放心放心有一万个保障。我将信将疑。觉得这个世界像个不可思议的黑社会,离我越来越遥远。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直到周三了,还是没有信儿。我熬不过了,便电话过去问。“那边”吩咐我在当天晚上七点前把就医卡身份证送到北医三院对门的肯德基,说是在门口会有人接应。我下意识地瞅瞅四周,觉得像搞地下工作,气氛很紧张,很灰色,很见不得人。
我下了班便打车去北医三院。到了后站得远远地观察那肯德基,确信没有啥危险了才故作镇定地走过去。几个电话联系后,一个青年男子出来“接应”我了。那人似乎很警惕,并不怎么瞧我,只拿了卡叮嘱了句“明天早上七点前听电话通知”,然后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喧闹如常。我真觉得有点儿晕。就是当初参加高考,参加形形色色的招聘考试,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呢?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神经质地总是看电话。但到7点一刻了,还是没有电话来。我终于又忍不住了主动电话过去,那边说“挂上了,10点前到医院就可以。还是肯德基门口交接”。我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匆匆打车往医院跑。“那边”电话来说他很忙,由他老婆负责接应我。听得我小心脏更是蹦蹦跳跳七上八下。看来给人挂号,已经是全家参与的伟大事业了啊!
一路堵车,我紧张得很。这么多钱这么多周折死了这么多细胞好不容易挂上一个号,要是因为堵车错过了,怎生是好?
终于在最后时刻准时赶到了接头地点。我站在肯德基大门前,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通缉犯,而周围的人都很像警察。一稍肥胖的红衣女子悄然而逝,把身份证、就医卡、挂号卡悄悄递给我,一边强调这号太难挂,一边又要走了15元,然后迅速神秘消失。
捏着那小纸片,我百感交集,终于拿到了通行证,可以登堂入室,见到医生了。
兴匆匆地赶到相关楼层,发现还是人山人海。在分诊台报了名后,便坐等,听广播里喊号,喊到了就一个个进去。管理科技化,似乎一切秩序井然,不用焦虑。
开头我还睁大眼睛观察张大耳朵细听,唯恐错过了我的名字。渐渐就支撑不住了。拿出电脑敲了一小会儿,翻出手机处理了一下学校的事务,便觉得昏昏沉沉,靠着椅子睡着了。
是啊,真累了。这么折腾,病没有看到,新的病怕是要紧张焦虑出来了。
醒了,再等,又等,几个小时过去了,总没有我。终于忍不住,跑到分诊台问。负责分诊的小姑娘扬起眉毛,叱责说:“你干啥去了,你的号过啦!这么叫名字都没有听到啊!”我大吃一惊,连忙点头哈腰做深刻的自我批评,求爹爹拜奶奶,请这小姑娘大人网开一面。半天,小丫头才抬起高傲的头,扔过来一句话:去那诊室门口等着,会第二次叫的。
我连忙诚惶诚恐地赶到那诊室门口。门内是一个老专家,很老了,头发都白完了,挺憔悴的样子,被一层一层的患者围着,忙得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我看着也心疼。心想,医生这职业,真是比我们当老师的还不容易啊!
等啊等啊,我在门口都站得腰酸腿疼了,其间连厕所都不敢走,怕一走就又错过了。跟我一起等的还有若干人,都面无表情,牢骚都懒得发了。
终于轮到了我。我堆了一脸的笑进去,说明了情况。老专家啥都没有说,只一句“那就去照个彩超吧”,便开始喊“下一个”。
我的天,为这个号,我忙乱了三四周啊,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啊,挂了号等进这个门还等了四个小时啊,好不容易见到医生,30秒就把我打发啦?8个字就把我打发啦?
连忙安慰自己,甭生气甭生气,照了彩超再说,照了彩超再说。医生没有见到检查的单子,怎么可能详细分析呢?
我便屁颠屁颠儿赶快去彩超。已经是下午了,再不抓紧,我担心彩超照完见不到医生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刻,一定连空气都在嘲笑我。
还想彩超?还想见医生?蠢得用猪来比喻人家猪都不干也!
我拿到了彩超预约单,我想看到底是哪个彩超室,结果看到了彩超的时间——15天之后,两个星期之后!
我立马瘫倒了。老天爷,想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啊!那怎么打死我我也想象不出看个门诊照个彩超都要再等两个星期啊!
我的小心脏啊!我的老天爷啊!
我在医院的长椅上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我怀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北医三院。一步一回头,步步皆心酸。
于是我偃旗息鼓,不再有就诊的热情。连照个彩超都要等两个周的求医问药,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我还勉强算是本地人,有家可回。如果是外地人到首都来求诊呢?那岂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终于知道: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急不得的。木心说“从前慢”,那是因为他没有进现在的医院。
激情褪去也好。在家里等照彩超的两个周,我心平气和。像个被虐待惯了的弃妇,已经不会生气了。
终于等到了那个日子。预约单上是下午两点,我中午12点就到了。我毕恭毕敬地静坐,眼巴巴地盯着电子大屏幕,支着耳朵听广播,中途偶尔去趟厕所也心惊胆战害怕漏了号。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下午四点,超过了预约时间两小时后,才轮到了我。
我简直是感恩戴德地走进了彩超室。
一个工作调动,一个大医院看病,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是奴隶性那么强的一个人!政府给点儿好脸色,只要自己还没有被虐死,便马上是感恩之心了。没有用的听话懂事的小老百姓啊!
折腾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躺在了帝国首都的著名医院北京医科大学第三人民医院的6号彩超室的检查床上。我百感交集,只差一点儿就热泪盈眶了。我很想抱着医生哭一场。那种感觉是真的。
欣慰的是,医生很负责。近几年是年年都有彩超检查的,但这回,检查的时间最长。两位医生很细致。反复小声讨论。这让我挺紧张,别检查出其他的啥来。漫长的观察之后,还好,最后,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你这不是啥肌瘤,而是啥啥啥。单子拿去,再找专家看看吧。
我便出了彩超室,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发了会儿呆。这些年体检,经历的好几个医院,都是不错的医院啊,无不说是肌瘤,可到了这大医院,怎么就翻了案了呢?这就是大医院的神奇?
我心中有一千个问号,迫切需要见门诊专家,问个清清楚楚。
我便急匆匆理直气壮地向上次分配的诊室走去。
结果,结果,结果是——
护士疯狂追上来,严厉呵斥,把我拦住了,似乎我是一个基本法都不懂的犯罪人员。我连忙解释。护士的表情里有一万个鄙视和不耐烦: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彩超后,要想见医生,得重新挂号。老号不能用了!
我的天啊!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
重新挂号?喂,大姐,你知不知道啊,我挂一次号,折腾了一个多月,医生就只对我说了8个字也!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自作多情地咆哮了一阵。无用!
最后的结果是,我无精打采地拿着单子回到清华大学医院。还好,咱的医生安慰我说,如果不是那种肌瘤,就更不算病了。不用手术。你就养着吧,再等等看。年龄大了自然就好了。有问题再说……
只能这样了。还能怎样?再把旧流程走一遍,我想医生没有见着,我可能已经被折磨出了一堆肌瘤也难说。
罢了罢了!不到万不得已,那地儿,不敢去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帝都就诊记。我一边写,一边苦笑,依旧惆怅,依旧无奈,依旧心酸。以前觉得,我也算吃过苦的人,也算知晓些人世悲欢的人,但现在才知,我算什么呀,我连苦难的门都还没有进呢!
领悟很多,不想写了,大家自己悟去。
还有一个小插曲。只因为上网查了一次医院,我的天,怎么就诊信息就暴露了呢?那段日子,简直就是被各种形形色色的民办医院“甜蜜追杀”了。电话里无一例外是比吴侬软语更吴侬软语的普通话,香着腻着跟你介绍他们的医院——那都是一去就可以马上解决问题,绝对不会等待的医院啊。说不动心是假的。可是,我不争气,我不敢去。老天啊,医保用不上啊,用不上啊!
俺是穷人。俺舍不得自费。为钱所困。为钱折腰。好吧,我承认,咱老百姓,就这么点儿觉悟。随你怎么说去。
(2016/5/27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