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恐惧的是，我的生命，对不起我曾经经历的苦难 。

这好像是契诃夫的话。第一次读到，就印象深刻。

这句话，对每一个人都适用。

因为，我相信，没有谁的成长是容易的。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能够轻轻松松地成长为一个成熟而丰富的生命。不管一个人的表面如何，他的精彩或者不精彩的背后，都有苦难，都有泪水。只不过，因为觉知不同，个体对这苦难的感觉和表述不同罢了。

当然，这里的“苦难”，是广义上的“苦难”。我以为，只要对你的生命之河的流淌形成了阻遏的那些因素，都可以称之为苦难。

所以，对于心灵的成长而言，大家还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而每一个生命渐渐有了各自的走向，有了各自的修为，甚至有了截然不同的状态，其原因不在于有没有苦难，而在于，你在你必经的苦难中得到了什么。

从这个意义来说，生命最大的悲哀确实如契诃夫所感叹：我唯一恐惧的是，我的生命，对不起我曾经经历的苦难 。

比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年轻时候脾气比较急躁。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他便失手打了一个学生，惹出了很大的风波，闹了好一阵才平息。为这事儿，我的朋友很苦恼了一阵。我以为他彻底接受了教训，结果二十年后，他重蹈覆辙，又一次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学生动了手。结果呢，惹出的麻烦比二十年前还大。他当然必须承担责任。这回的痛，就非当年可比了。

我很为这个朋友可惜。他年轻时候的祸，算白闯了。年轻时候的痛，算白担了。这就叫做，对不起自己曾经经历的苦难。

所以，苦难不是坏东西。人不犯错，哪里长得大？但不珍惜苦难，却是遗憾。珍惜苦难，就是清醒地意识到，苦难是让我们练习与恐惧、痛苦、愤怒情绪能量和平共处的机会。如果我们不从苦难中提炼出生命的金矿，那我们就白“受苦”了，白“落难”了。

想到这个话题，是想祝福小晨兄弟。

这些天，又收到小兄弟晨的一些短信。

晨在四川，在一个小城市里教书。是一个对教育很有痴心，很有热忱的年轻朋友。当然，我们还没有机会谋面。晨会传递他的欢乐，也会传递他的痛苦。我愿意做一个分享者，陪一位小兄弟，慢慢地走。

这段，晨传递的，是他的苦难。

其中有几则，是这样的。我想，这也许是很多年轻朋友共有的体验：

王老师，今天上完了《伤仲永》好想大哭一场。短短的四十分钟像一场梦魇挥之不去。自以为充足的准备却换来寂静沉闷的课堂。不知道该怎么上课，不知道怎么应对课堂的变化，更不知道怎么才能传递给孩子我对语文，对他们的爱。半年多的努力换来的确是他们的“更不喜欢语文了”。面对他们的迷茫和冷漠我真的又心疼，又无助。我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但真的好难受好难受，无从诉说，无处温暖。

王老师，对不起，我又打搅您了。这几个周以来我一直很压抑。慢班课堂管理进入恶性循环，像幽灵一样折磨着我，即使周末呆在家里则觉得心跳加速难以平静。去年，您的博客和《青春万岁》如惊雷一般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教育是爱，是宽容，是接受，是慈悲。上个学期我一直用行动履行着这一信念。特别是对慢班的孩子，我告诉自己，坚决不对孩子发火。他们犯错，我更多的是理解宽容，孩子们都很喜欢我，课堂上吵闹，只要我一个微笑的提醒，孩子们都会安静下来。但也许是孩子们太过喜欢我，以至于出现了争风吃醋的情况，我的许多正常行为（如给差生辅导，安慰学生）在一些女生眼里成了偏袒。她们总问我更喜欢慢班还是快班。（主要是以我科代表为头的几个女生）我知道，这群孩子因为自卑而敏感脆弱，所以对于他们的疑惑我每次都微笑着解答。同时我也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流露出对学生过分的关心，保护他们的自尊心，尽力对他们微笑，希望他们能慢慢理解。但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 严重，你越是在意他们的感受，她们就越放肆，甚至到后来，她们甚至肆无忌惮在我面前发脾气，有时说的话真的很伤人，而我的稍加严厉在班上其他人眼里就成了对他们班的嫌弃和厌恶。而学生就会以课堂上的吵闹来对抗。这种种感觉让我觉得好像被他们劫持了一样，很是窝囊，他们像一群吸血鬼，需要我不断补充爱，才能平复他们躁动的心。而他们却可以随时刺伤我。

但这学期，一次次挫折让激情退却后，焦虑却被放大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处在恐惧之中，恐惧自己不再能恢复到过去的状态，恐惧自己不再能坚持。但越是焦虑，越是恢复不了。所以我一直不敢和您说话，不敢和尹老师说话，我怕自己让您们失望。但，慢慢的，我才发现，我为什么要和您们比呢？我的起点和您们差得太远太远，您们就像飞奔的小车，只需要每天轻轻加一点油，就能保持高速运行。而我，还在点火，起步，为什么要和您们比速度呢？

……

读这些短信，我的思绪飞得很遥远。大抵是因为在苦难中浸泡得比较久的缘故，我确实是有些心得的。我想对小晨兄弟说：

小兄弟，要宽心。你描述的这些，我都经历过，或者，还在经历着，正在经历着。所以，我懂。懂你的迷茫，懂你的挣扎，懂你因为暂时停滞而带来的焦虑和恐惧。所以，我一边感受着你的感受，一边为你高兴：因为，当你正在穿越这些黑暗的时候，另一扇门也正在同时慢慢打开。或者说，这就像一个设计好了的游戏，你必须通关，一旦通了，大门洞开，你的生命，立刻就进入了另一境界。所以，你在为自己苦恼，我却在为你庆幸。因为，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生命设计好了的程序。战场就是禅场。你不上“战场”，你就到不了“禅场”。我们的生命修炼，根本没有捷径。一个战壕一个战壕地挖，一个关隘一个关隘地闯，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地拿。你在其中，你就有胜的可能。你连“在”的机会和勇气都没有，根本就谈不了“胜”了。所以，祝贺你，小兄弟，在“痛”中，并感觉这“痛”，你就是走在幸福和成功的路上了。真的。

当然，能否穿越苦难，关键还在于，你是否足够地珍惜你的苦难。

你的困与苦，还是来自于三个方面：如何面对教学，如何面对学生，如何面对自我。

这三个问题，其实是我们做教师这个职业的终极问题，原命题。是教师需要用终生的修炼去寻找答案的永恒母题。所以，我事实上不可能用很少的文字来回答你该如何办。我只是想给你一点点启示。这些帮助，可能都是形而上的。因为我渐渐明白，心法，永远比普通的方法更重要。方法纷繁，心法精炼。一旦掌握了心法，方法就会自然生长。

教学出问题，很大原因在于我们不知道应该在哪个高度上去和学生对话。要把文本解读之类来自于教师本体的东西变成为学生的体验，这其中，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教学中，研究自己，研究文本，算走了一半。研究学生，才是另外一半。所以，不用否定自己已经做出的努力，只是，你还有另外一半路需要探索罢了。

教育出问题，很大的原因在于放大了自我的感觉。要做一个轻松的老师，一定要先成为不太敏感的人。太敏感了，小小的刺激都会过敏。以这种体质去做老师，实在太辛苦了。时刻都要记得跟你对话，跟你产生关系的是小孩子。他们心智还很稚嫩。他们说出去的话，很多时候都可以不算数。我们解放自己的原则就是永远不跟小孩儿较劲。

自我出问题，很大原因在于急于求成。成长是个慢工程。任何包装式的狂飙突进都解决不了灵魂的成长问题。一点一点地悟 ，一寸一寸地解，一分一分地认识自己，这些，都是面壁的硬功夫。只有真实地经历了，才会觉知。所以，成长，一定是朝内的事。至于别人，不管多精彩，那都是别人的路。我们根本不可能完全复制别人的路，或者希望成为别人。每一个人，都只有做自己，才有可能做好。所以，任何“他人”，都可成为榜样，但不可成为样本，变成桎梏。寻找未知的自己，成就最好的自己，这是成长的不二法门。

小晨兄弟，真的还是要祝福你。一个根本懒于思考，懒得上进的人，连这样的苦痛他都无法邂逅呢。活在无聊的轻松中，也就是活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以，你的痛，是未来对你的一份奖励呢。是智者给予你通关的机会和器械呢。在真实的游戏环境里，装备是需要去购买的。而在生命的游戏中，装备，便是心灵的渐渐觉醒而产生的力量。这些力量，只产生在苦难中。唐僧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一难也少不得。据最后一难他们想跳过，但最后发现不行，必须退回去重新老老实实经历。圣僧尚且如此，我们普通人的成长，更是如此呢。所以，小兄弟，要相信：

1、       苦痛不是惩罚，是奖励。

2、       这些苦痛，一定会过去——只要你扛得住。

3、       一关过去，你离取经得道之地就近了一步。

加油，小兄弟。珍惜你的困难，享受你的苦难。去突破，去发现一个全新的我。我们非佛，但我们也能得道，也可涅槃重生——只要我们善于经营我们必经的苦难。

（2014年6月11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