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新年穿新衣

小时候盼过年，所盼的有许多，最盼的是穿新衣。

除夕中午吃了年饭之后，我们就忍不住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把早就叠好的新衣拿出来比划。之前比划许多次了，甚至还试穿过几回。但每次都不让出门，被母亲死盯着必须脱下，过年才能穿。好不容易等到过年，这下可以穿啦！

不过我们知道，还不行。除夕不能穿新衣，须得大年初一才能。母亲吩咐大家说，洗澡啦！

除夕洗澡是一个隆重的仪式。

我们家在南方，气候也不是太冷。冬天洗不洗澡没有太深印象，但除夕是一定要洗澡的。

我们家孩子多，大大小小六个，于是轮流来。母亲一直坐在灶前烧水。灶上有一口大铁锅，灌满水，她就不断往炉膛里添柴火。火光照亮她的脸，有难得的舒展与喜悦。

我记得三个姐姐优先，然后是我们三个弟弟。我们本有四兄弟的，老三在五岁那年过继给舅舅做儿子，改姓了母亲的姓。在乡间，孩子过继了就真的是人家的人了，况且是舅舅家。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这弟弟是表弟。所以，我们的概念里家里就我们三兄弟。

澡堂在一个房间里。地上放一个大木盆，往里面倒上热水，脱光了衣服蹲在里面，擦擦肥皂就算洗澡啦。我们对洗澡不感兴趣，所以从房间里出来头上还有肥皂泡沫很正常。母亲会一个个检查，必要时拿毛巾补救一下，然后说一声你这个死伢子。

这一套程序下来基本就天黑了。虽然我们洗了澡，也不穿新衣了，总不能穿新衣服上床睡觉。不过，我们听说一个同村的小伙伴真就穿着新衣服睡觉，一晚上没有脱下。

真正的展示在大年初一的早上。

新年的第一天开门大吉，是要放鞭炮的。我们常常很早就起来了，巴巴地穿上新衣，拿出鞭炮来，点上香，等着父母一声令下。有时候起得太早了，父母还没醒来，就不敢做声。那一段时间的等待仿佛有一个世纪，特别漫长。我家的大门特别高，特别重，几兄弟合力才能推开。开门的时候，木门轴在石槽里转动会发出艰难而沉重的声音，几十年之后我也没有忘记。

早饭之后，大人们就开始拜年啦。乡亲们有意思，大家天天见面熟悉得不得了，有的甚至刚刚吵过架，但到了那一天彼此都客客气气，非常友好，你走我家我走你家，一见面就抱拳说过胜年。

其实在大人们行动之前，我们这些小孩早就聚在一起了。我们不说过胜年之类的话，而是比新衣，比新鞋。有些孩子还戴帽子，这属于奢侈品。我印象中只有富贵的人家才有帽子，或者他家有人在外面工作，才有这等时尚。因为帽子容易摘下来，就会一个个传看。我曾经也很想有一顶帽子，但终究没有与父母说，因为觉得太过分。

那时候的新衣真新，无论啥颜色，都有亮光。红的也好黄的也好蓝的也好黑的也好，在阳光下面都闪闪发光。如果有谁的衣服不亮，我们就认为他的衣服不够好。小伙伴们都是闪亮的外衣包裹着厚重的棉衣棉裤，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好不威风。有些孩子特爱惜这一身新衣裳，裤脚上沾点泥巴都要蹲下身来使劲搽使劲搽，搽不掉就沾点口水再继续搽。记得有个小伙伴跟随大人拜年的时候不小心跌在一个水沟里，弄得一身泥，回家就不出来了，据说哭得不行。

其实，我们家孩子并没有每年都有发亮的新衣穿。记得我读小学的这几年，我们多半没有新衣。有些年份有，有些年份没有；有的孩子有，有的孩子没有。有几年，我穿的是家织布。啥叫家织布？就是自家纺织的棉布，印染之后缝制衣服。如今云南有种民间工艺叫蜡染，其实我们小时候就穿蜡染的衣服。但那衣服不好看，也不好穿。可能工艺不好，就像麻袋布一样。更羞于见人的是，有一年我没有新衣，穿的是旧衣，还是改装的旧衣。好像是把哪个姐姐的衣服换了两个新袖子，就给我穿了。我父亲曾经是个裁缝，他最会做这种事。至于平时，说实话，我印象中袖子和裤管好像总是一截一截的，每年加长一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惦记新衣了，估计是当兵之后。因为当兵了，永远是一身绿，客观上也断了新衣的念头。加上成人了，想的事情也慢慢不一样了。

如今年过花甲，对过往云淡风轻，但儿时的贫困不能忘怀。这种怀念当中没有怨尤，只有感恩。

因为贫困，对父母就特别感激。我经常想，我的父母一字不识，全凭自己克勤克俭，养育七个小孩，还供我们读书，并建造两栋房子，真不容易。里面的辛劳，不能用汗水斗量，要加血水才能。

也因为贫困，我就特别节俭，知道一饭一蔬来之不易。我一生没有任何奢侈消费，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这些年添置了一些衣裳，总是穿不烂，怎么穿都不会破烂。我不舍得扔掉，能穿就一直穿着，不能穿就堆放在储藏柜里，觉得这么好的东西扔掉太可惜了。要知道，无论哪一件，要放在当年都是很体面的家当。

还因为贫困，我一生保持知足常乐的心。说实话，工作中看到的江湖，繁花似锦，别样风流。但我一直很清醒，那都是别人的生活，不是我的。我的人生是从从那个小山村起步，最初的期望只是穿一身发亮的新衣。如今的生活大大超出了当年的预期，我知足，我感恩，别无所求。

人说贫困是一座学校，也对也不对。从贫困中挣扎出来，又不忘贫困，就可以这样说。脱离了贫困的人们不忘感恩不忘节俭不忘知足，就可以使人生活富裕精神也富裕。

春节来临之前写下这些，是想和博友们“叙旧”，也想让我的后辈们了解了解我们当年的生活。

春假快到了，本老头在这里提前给各位拜年！感谢各位一年来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