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月19日这天，我们约好乘坐傍晚的飞机从北京飞往合肥。

    候机大厅里，我老远就看到了她：身穿队里新发的T恤，在新剪的头发上喷了很多摩丝，英姿飒爽。

    刚刚碰面，她就急着向我打听飞机到达的具体时间，说是要通知等她的队友。听说要飞两个多小时，差不多八点半飞机才能降落，她抱怨说：“飞到合肥要那么长时间啊，那我差不多要到十点钟才能见到她们了！”

    赵蕊蕊的随身行李，仅有一个黑色皮箱，那里面装着帮助她尽快恢复的治疗仪。从运动员公寓出发前，她刚刚换上队医卫大夫专门为她做的一个更加轻巧的小腿护具。

    她说，除了这两样，一切都跟每次回队时一样。希望回到队里用不了多久，她就是受伤前的那个赵蕊蕊了。

    等候托运行李时，纤细挺拔的她不断被球迷认出来。大家都很喜欢她，也都知道她受伤了，要复出了，所以常常是离得挺远就像招呼熟人一样问候她：“怎么样？伤好点儿没有？能去奥运会了吧！”“多保重啊，我们全家人都喜欢你！”“是赵蕊蕊吧？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呀！到奥运会上给你加油啊！”……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到她跟前，使劲儿仰着头，脆生生地对她说：“蕊蕊姐姐，您能跟我照张相吗？”

    赵蕊蕊低头一看，开心地把小姑娘抱了起来。不远处举着相机的小孩妈妈显然没有想到赵蕊蕊会这么热情，她一边激动地按动快门，一边提醒女儿说：“你要小心啊！千万别碰到姐姐的腿。”

    过了安检往登机口走的路上，赵蕊蕊叫住我，说想拍几张照片。

    面对镜头，她先是严肃，然后微笑，似乎是想把心中的复杂情绪逐一定格。

    飞机腾空而起，天边晚霞灿烂。

    赵蕊蕊拿出摄像机，兴奋地对我说：“这么漂亮的景色，我要拍回去给她们看。”
飞机上供应晚餐，她也没好好吃，继续忙着拍这拍那。这一天的晚饭，她早就打算好了：“我准备了好多零食，等着到了跟她们来一顿呢！”

    在合肥骆岗机场，等着见证她归队的记者早就架好了“长枪短炮”。人群里还有一些守候已久的球迷，其中的一个手里抱着一大捧红玫瑰。

    但是赵蕊蕊无暇停留，从飞机开始降落，她就归心似箭了。

    几十公里外的安徽皖能大酒店，主教练陈忠和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归队。

    卫大夫带来了新拍的X光片和专家会诊结果，他还为陈忠和播放了过去两周赵蕊蕊在北京训练的录像片断。录像里的赵蕊蕊，已经能够完成前快、背快、背飞，她的拦网，看上去仍然保持了很好的手感……

    “不错！明天开始就跟队活动活动吧！慢慢来，还有时间！”赵蕊蕊最了解陈忠和，虽然只是一句“不错”，已经是很高的奖赏。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拿出零食，就钻进了队友的房间。

    原本她是想跟队友好好聊聊天的，但是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她立时没了心情。

    按照国际排联的规定，排球比赛的每支参赛队都是由12名运动员组成的。中国女排在赵蕊蕊受伤之后，并没有立刻找人补缺，而是把空出的一个名额暂时留给了年仅16岁的小将王一梅。陈忠和此举，一方面是想借此机会带这个有希望参加下届奥运会的“希望之星”出去先见见世面，另一方面也是给赵蕊蕊留着位置，等她回来。

    可以说在归队之前，赵蕊蕊一直相信只要自己能按时回队，球队里就一定有她的位置。可就在她兴冲冲地完成归队的当天，她忽然发现，另一名球员也于同一天来到了合肥。

    这名球员是参加过两届奥运会的前国手李艳，论辈分，应该算是赵蕊蕊的师姐了。

    其实不止是赵蕊蕊，李艳的出现引起了大家的普遍关注。而之所以被关注，并不是因为来的人是李艳。在中国女排即将出征奥运的关键时期，无论哪名球员拿着一纸调令前来报到，都会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只不过见到李艳，赵蕊蕊比其他人都更敏感，因为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微妙。
走了一个王一梅，却一下子来了赵蕊蕊和李艳两个人，球队从12人变成了13人，这就意味着在中国女排进驻奥运村之前，还有一个人会被淘汰出局。而从当时中国女排的情况来看，最大的变数无疑是在赵蕊蕊身上。虽说李艳的位置是自由人，和赵蕊蕊并不存在直接的竞争，但是如果赵蕊蕊恢复情况不理想，就不能排除在最后时刻被淘汰出局的可能，而那个顶替她的人，肯定是火线入队的老将李艳。

    这样的处境足以让赵蕊蕊彻夜难眠。

    如果还是一年前那个威风八面的赵蕊蕊，她完全不必为自己担心。可如今没有了健康的身体，就失去了拼搏的本钱，她一想到自己那条刚刚伤愈还隐忧重重的右腿，心怀角逐奥运的梦想却有劲使不出，就感觉特别无助，不由得悲从中来。

    归队的第一个晚上，她是流着眼泪睡去的。

    还好，她没有被这种情绪困扰太久，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她就想明白了：“我想去奥运会，首先得自己争口气，得让陈导感觉我能行！”

    其实李艳何尝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在运动生涯的暮年再参加一次奥运会，绝对是人生一段难忘的经历。更何况这支中国女排最终还建立了奥运冠军的丰功伟业，虽然这是后话。

    7月20日上午10点，中国女排在合肥红三环体育馆列队集合。

    时隔115天，赵蕊蕊终于再次成为这支队伍的排头兵。

    训练课刚一开始，赵蕊蕊就拉着负责她技术训练的资深教练戴廷斌找到陈忠和，希望在全队训练的空隙，自己也能上场扣扣球，拦拦网，找找感觉。

    陈忠和也正有此意，三人一拍即合。

    全队的扣球训练，其他队员和二传冯坤配合过一轮后，陈忠和安排赵蕊蕊也上去打两下。到了拦网训练，也是别的队员先练，都练完了，赵蕊蕊也上去拦几个球。得到这样的机会，赵蕊蕊当然很想把自己在北京单独训练时取得的成果拿出来展示一下，但是受伤以来第一次和队友配合，她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的不适应，特别是腿伤留给她的心理阴影，更是让她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略显迟缓。

    “习惯了在北京一个人练的感觉，回到球队里人一多，就总害怕哪点不小心会碰到自己的腿，心理负担比较重，总是感觉都走到这个时候了，千万不能前功尽弃。”赵蕊蕊也感觉到了自己的问题，敏感的她看出陈忠和对她的训练情况不太满意，“我扣完球总忍不住看看陈导，有好几次他轻轻摇了摇头。”

    上午训练结束时，赵蕊蕊和陈忠和的心情都不好。前来采访的各路记者请陈忠和谈谈赵蕊蕊的恢复情况，他只留下一句 “看来时间对于她来说还是太紧了”就匆匆告辞，走在后面的赵蕊蕊则表情木然。

    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记者们都在议论赵蕊蕊到底行不行，还能不能去奥运会，我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但是在此后的二十几个小时里，包括陈忠和和赵蕊蕊在内，这个疑问确实在所有人的心中盘旋。

    第二天赵蕊蕊重整旗鼓再次向陈忠和请战，她希望能在全队训练结束前得到几分钟时间，再跟冯坤打打配合，找找感觉。陈忠和欣然同意。不过他没有想到，赵蕊蕊的表现简直与前一天判若两人！她甚至让人看到了她昔日的风采！

    有趣的是，当全队训练结束，赵蕊蕊开始到网前与冯坤配合时，陈忠和正应中央电视台记者的邀请在场边接受采访。赵蕊蕊每扣一个球，都会转头看看陈忠和，见几个球打完，陈忠和还在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她做了个鬼脸，那表情仿佛是在说：“陈导，你怎么还说呀，你快点儿看看我呀！”

    陈忠和好不容易接受完采访走进场里，此时赵蕊蕊已经连续扣了两组好球了。接下来在主教练的注视下，赵蕊蕊把余下的几组球扣得比之前更加漂亮。

    干净利落地扣出最后一个球后，冯坤带头给赵蕊蕊鼓掌，姑娘们的掌声响成一片……

    满脸汗水的赵蕊蕊也终于看到了陈忠和的笑容，听到了这位一向要求严格的主教练难得的赞许和体贴：“不错，本来想安排你下午自己接着练扣球的，看你扣得这么好，而且量也够大了，下午大家开准备会时你就只练练身体吧！还在恢复当中，不要太心急！”

    有了这次“闪亮登场”，赵蕊蕊信心大增：“到奥运会还有三个星期，我每天都有进步的话，陈导一定会带我去雅典的！”

8

    归队的第六天，是赵蕊蕊受伤的第121天。

    那天一大早，她随队出征了。

    在携手走过了归队前的八十多天后，这一天，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可是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在哪里呢？

    雅典还是北京？

    两个见面地点意味着赵蕊蕊雅典奥运梦的两种结局。

    在雅典，说明她梦想成真。

    如果是在北京，那一定是我去首都机场接她，她是和助理教练包壮、队医秦伟一起回来，他们都与雅典奥运会无缘。

    临别时，我俩紧紧拥抱，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她走后，在她到意大利雷吉奥卡拉布里亚和波兰格西尼亚为征战奥运做最后努力的那大约二十天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夜里都会做梦，梦到她，梦到她的腿。

    她仿佛能感受到我的牵挂，自从到了意大利，她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发个短信，汇报她的最新情况。

    到意大利后的第一次训练，她跟着球队进行了对抗性训练，这是她受伤以来的第一次。

    第二天，她加入到球队的正常对攻训练当中。为了让她更快地完成与球队的磨合，训练结束后教练还给她吃了小灶，安排了她与主二传冯坤单练配合。

    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天，她被安排到主力一组去拦网，并练习打反击，和队友一起渐渐进入临战状态。

    我在短信里提醒她一定要量力而行，她回答说：“我会小心的！但是为了在雅典见面，我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努力！”

    8月2日，中国女排踏上了为雅典奥运会做最后准备的旅程，她们的目的地是波兰小城——格西尼亚。

    赵蕊蕊仍然不能确定自己的下一站是雅典还是北京，不过陈忠和已经基本拿定了主意，他要带赵蕊蕊去雅典。

    那些天陈忠和几次在采访中暗示，虽然赵蕊蕊的能力和在球队中起到的作用无法与世界杯时相比，但是他相信赵蕊蕊可以在奥运会小组赛时出场亮相，进入复赛以后她还很有可能打上主力。

    2004年8月4日，距离雅典奥运会开幕还有最后9天，这是赵蕊蕊骨折受伤的第131天。她通过短信告诉我，北京时间这天深夜，中国女排要跟波兰女排打一场热身赛，陈导将会派她上场。

    应该说这是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一直以来，陪她一步一步战胜伤病，终于等到了复出的时刻。可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却宁愿它来得再迟一些。

    我只跟她提了一个要求：打完比赛别管北京是几点，都尽快给我发个信息，汇报一下战况。

    “报平安”这三个字，我已经输入到给她回复的短信里，但是斟酌一下又被我删掉了。或许我只是不想让她感觉到，在她迈向复出的关键时刻，我对她的安全是如此担心。

    终于等到夜深，几千公里以外，她应该已经上场了。我毫无睡意，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无聊地刷着页面打发时间。可是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等待的过程很漫长，很煎熬。

    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局比赛战至中局，陈忠和用她换下了小将张萍。

    “当陈导把号码牌交到我手里时，我的心里沉甸甸的。那个时候，就觉得每一个细节、每一点感觉都值得被记录下来。”赵蕊蕊后来对我说。

    三局比赛，每局战至中局，陈忠和都换赵蕊蕊上场打一个轮次。她总共加起来只打了十来个球，但就是这十来个球，已经让陈忠和感觉非常欣慰。特别是第三局出场时，赵蕊蕊上来就接连扣了三个好球，其中有一个还是站在网前原地起跳的扣球，而且把球扣在了对方的三米线之内，打得非常漂亮。

    ……

    感谢上天，我在过去一百多天一直小心照顾着的她的那条伤腿，终于顶过了第一场风雨考验。

    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中。

    比赛结束回到房间，我们先发信息后打电话，我用文字记下了她当时的感受。

    受伤后的第一次比赛，你一共打了十几个球，你对自己的发挥满意吗？这场比赛对于你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赵蕊蕊：我对自己在第三局上场后连打的那三个好球特别满意，比较遗憾的是没有得到什么拦网的机会。通过实战的锻炼，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我相信自己离雅典又近了一步，而且我看到了我的逐步恢复也给全队注入一股新的力量。

    很多人都说过，无论你怎么努力，毕竟时间太短，你在本届奥运会上的状态都无法与世界杯夺冠时相比。

    赵蕊蕊：这是事实，我也承认。其实我真的很遗憾，在自己最好的年龄，在我们球队正处于上升期时赶上一届奥运会多么不容易，我因为受伤不能拿出最好水平，绝对是一辈子的遗憾。受伤养病期间，可以说我一直被这种失望情绪所笼罩，但是随着身体慢慢康复，我越来越能正视现实，我不能避免这样的遗憾，就努力地把这种损失降到最低吧！

    以你现在的情况，我们可以期待在奥运会上看到一个怎样的你？

    赵蕊蕊：我现在还是在一点点地恢复当中，每天都有新的进步。距离奥运会还有几天，我不会停步不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奥运会比赛开始的时候还能有哪些突破，但是我相信，我会把我目前的最高水平展现在奥运会上。

    你想过中国女排会在奥运会上拿到什么成绩吗？

    赵蕊蕊：一直在想，但是越到接近了，越不知道答案了。只是心里很清楚，梦想是要一步一个脚印，一场球一场球，甚至是一分一分地拼出来的。

    如果中国女排美梦成真，最终拼得冠军，你会怎样庆贺？

    赵蕊蕊：我肯定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半年来无论是我个人还是我们球队，还有陈导，都吃了太多的苦，如果突然一下子幸福降临的话，泪水可能会是最好的宣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