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生有一种际遇,叫做奇迹。
赵蕊蕊用135天战胜突如其来的伤病搭上了去往雅典奥运会的末班车,绝对是一个奇迹。
在离开波兰格西尼亚前一天,她才确信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在球队宣布参加奥运会的最后十二人名单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赵蕊蕊百感交集:“我终于可以去奥运会了,那个时刻心中五味俱全,但是这只实现了我受伤后为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所以现在还不是感动和感慨的时候,我还得继续和时间赛跑。离第一场比赛还有五天,我会继续努力,我的第二个目标是,希望到奥运会的比赛中能为球队做出贡献!”
住进奥运村的那个晚上,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好。
对梦想的执着让她忘记了伤痛,丢掉了胆怯,她知道自己已经创造了奇迹,而且可能创造更大的奇迹。
就是在那一天,我和报社的同事一起从北京出发,取道巴黎飞往雅典。
上飞机之前,我收到了赵蕊蕊的短信:“一路平安!咱们雅典见!”
那是一句温馨的祝福,也是一个美好的约定。收到她的短信,我更加期待和她在雅典的重逢。
我立刻把那条短信保存在了手机里,连同她此前发给我的一系列短信,我都一直保存着。
雅典奥运会后,我还时常翻出那些短信看看,重温当时的心情。
直到两年半以后,我的手机坏了,那些珍贵的短信才消失了。
……
到了雅典,我就成了赵蕊蕊参加奥运会的见证者,虽然真正的过程只有短短的三分钟。
2004年8月14日当地时间晚上八点,雅典和平与友谊体育馆。
通向桔黄色排球场地的灰色地板上,雅典奥运会的会徽和奥运五环可以作证,中国女排的“第一高度”、骨折受伤141天的赵蕊蕊在奥运大赛打响时确确实实站到了奥运会的比赛场地上。
比赛前夜,我通过电话采访了她。
今天是大战前夜,你用140天的忍痛吃苦终于换来了参加奥运会的机会,这个时候,我想你的心里肯定不平静吧?
赵蕊蕊:去年世界杯我们拿了冠军以后的那段时间,我是一心就想着到奥运会上拿冠军的,但是后来受伤几乎改变了一切,一度我以为自己就那样与雅典告别了。现在我来到了雅典,获得了奥运会的参赛资格,实话说我心里已经非常知足了。我这样说可能大家都不会理解,如果放在以前我能顺理成章去参加比赛时我也不会理解,但是现在,坎坷让我懂得感恩。这几天每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于梦寐以求的奥运村里,我都会深怀感激,对那些帮助我仅用140天就重圆奥运梦的医生、教练,还有支持我的好朋友和球迷。可以说没有他们,我就不可能来到这里。
你对奥运的执着追求让所有人感动,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你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回到球场,你的伤腿能撑得住吗?
赵蕊蕊:现在我的情况很好,请大家放心。虽然每天训练后我的腿还是有些反应,但是医生说都属于正常情况。我自己也很小心,所以每天训练以后,我的时间基本上都用来治疗和休息。队里和团部也都非常关心我的恢复情况,前天去拍了片子,后来还安排了专家会诊。医生说我腿上的骨折线已经消失了,陈导可以比较放心地使用我了,我也可以更加大胆地参与到训练和比赛中了,只是我还要多注意,力争在奥运会关键时刻起到作用就行。
明天就要比赛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赵蕊蕊:都准备好了。虽然没法跟去年的状态相比,但是我有多少能力,都会使出来的!祝我们好运吧!
……
也是在那天晚上,在雅典奥运会盛大的开幕式进入尾声时,考虑到首战的重要性和美国队的来势汹汹,主教练陈忠和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派赵蕊蕊首发出场,在比赛一开始就给对手施加足够的压力。
为了及时赶到比赛现场目击赵蕊蕊的复出瞬间,在雅典郊区的马可波罗射击场采访杜丽和王义夫为中国代表团夺得前两块金牌的全过程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往排球馆。因为射击场不设直通排球馆的大巴,我只好只身一人先坐出租车前往十几公里外的雅典机场,再从那里换上大巴前往位于比雷埃夫斯的和平与友谊体育馆。
路上辗转一个多小时,等我赶到赛场时,中国女排已经在场地训练了,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练习发球的赵蕊蕊。合肥一别,我们有二十天没见面了。
她看上去情绪不错,活动起来也比较自如,似乎已经做好了上场比赛的一切准备。我不禁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行!终于没白努力一场!”
然而那时却没有人知道,伤腿其实并没有放过她,再次受伤的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她,只是上天被她的执着感动而眷顾她,保佑她走进了朝思暮想的奥运竞技场。
因为是奥运会首日的比赛,又没有东道主希腊队出场,前来观看比赛的观众很少。我刚刚坐下,就看到坐在观众席最高层负责录像的中国女排领队李全强和《北京青年报》的记者李晖,立时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我决定过去同坐。
大概是我刚刚走到观众席的最高层,还在跟李领队和李晖大哥寒暄的时候,主裁判吹响了开场哨。
谁也没有想到,属于赵蕊蕊的奥运比赛,只开始三分钟就宣告结束了。
再次受伤之前,她的身体不是没有发出过警报,只是这个警报来得太迟了。
在比赛开始前,在赵蕊蕊已经和队友一起站在通向内场的通道里时,她刚刚恢复的伤腿突然有些隐痛,痛点就在受伤的位置附近,这让她心头一紧。恰巧在这个时候,仿佛是有心灵感应,陈忠和问了她一句“能行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努力地点了点头。打过这么多比赛,赵蕊蕊深知出场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会对教练员运动员的信心产生多么大的影响,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自己不行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上了奥运赛场,虽然她只在这个赛场上站了三分钟。
10
我一直以为赵蕊蕊在奥运会的球场上只呆了一分钟。
后来掐着表看录像,我才相信真是三分钟。之所以感觉时间更短,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让我毫无心理准备。
中国女排的第一次进攻,冯坤传给赵蕊蕊一个身后球,赵蕊蕊心领神会,快步绕到冯坤身后要打一个长距离背飞。就在起跳那一瞬间,她的动作有点不对劲,球没有打成,人落下时一瘸一拐的。她连忙举手走到场边,中国队马上换人,由18号张萍替下8号赵蕊蕊。
比赛继续进行。
说起来惭愧,我一路心惊胆战,陪赵蕊蕊走过揪心的一百多天,就是怕她再有闪失。可是她再度受伤时,或许是心存侥幸,或许是与想象中的情景不同,我竟然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旧伤复发,并将就此与雅典奥运赛场告别了,但是她为了不影响教练和队友,仍然故作轻松,努力微笑,她的表现一度让站在看台上的我也感觉“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中国队场边工作人员越来越多,后来志愿者抬出了担架,我才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妙。看到志愿者用担架抬起赵蕊蕊走向看台另一端下的安全门,我终于坐不住了,顾不得跟李领队和李晖大哥打招呼,我就飞奔着跑向看台的另一端。
我没有下场地的采访证,那一刻我也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赵蕊蕊,但是我要争取哪怕是一丝的希望。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绕过一大半看台的路上,我的脑子很乱,但是目标却非常清晰:一定要争取见到她!
我终于跑到了安全门上方的看台,这时志愿者正抬着赵蕊蕊通过安全门。可是我怎么才能下去?我焦急地问自己。安全门的两边都有警卫把守,语言不通,等我跟他们说明白了,赵蕊蕊早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我必须另寻出路。
转头间忽然发现身后帘外有道门,我钻进去看了一下,是下行的楼梯,方向没错,我快步冲了下去。我已经忘了具体跑下了几段楼梯,只记得开始几段都是亮堂堂的,过了一个禁行的路牌,楼梯就很窄了,路也黑了。我是个很胆小的人,加上受的刺激比较大,跑得又实在太快,站住判断该不该继续往下走时,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下一段楼梯的拐角处有个窗户,我跑过去往外看:天哪!拉赵蕊蕊去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外面不远的空地上,蓝光闪烁中,志愿者正抬着担架上的赵蕊蕊朝救护车的方向前进……
接下来的几十米路,恐怕是我这么多年来跑得最快的一段。
顺着下行的楼梯跑到门口,看到眼前不远处的救护车和还没有被抬上车的赵蕊蕊,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因为我是从小门跑出来的,门口没有警卫,等到远处的警卫看到我时,我已经冲到赵蕊蕊的担架前了。
感谢希腊的警卫。在当时反恐形势非常严峻的情况下,他们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后,并没有追我,抓我,赶我走,附近的警卫走过来看到我蹲在担架边和受伤的赵蕊蕊交谈,非常善解人意地走开了。
还要感谢当时的医护人员。如果不是他们准备车内设备的速度比较慢,我可能没有时间和赵蕊蕊说上几句话。
这是我和赵蕊蕊在雅典的第一次见面。
担架上的她,身穿中国女排的红色比赛服,腿上搭着外衣,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伤处疼痛,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样?”我边说边掉泪。
她竟然非常冷静,还笑着帮我擦眼泪。
“别哭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国内好像有直播,你赶快记个电话号码,帮我给我爸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没事,就是感觉不太对,去拍个片子看看好放心!”
为了帮我冷静下来,她还拍了拍我的脸。
“我没带手机,也不知道会被拉到哪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奥运村,反正我一回去就会马上跟你联系的。另外你跟我爸妈说一下,让他们踏踏实实地睡觉,明天白天我会打电话给他们的。你们都别担心我,肯定不会比上次更严重的。”她拉着我的手,抓紧时间留下这番话。
我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冷静,明明我是想去安慰她的,结果却是她笑着为我擦干眼泪。
医护人员把她抬上救护车时,她甚至还回过头,冲我笑了笑,挥挥手。
如果不是必须留下来采访正在进行的中美之战,赛后还要马上完成一个整版的排球稿,我肯定会叫辆出租车跟她去医院了。
但是那时,我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救护车载着赵蕊蕊走远,听着刺耳的警报回荡在雅典的夜空。
那一刻,我感觉属于自己的奥运会,似乎也已经结束了。
我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可我知道在我痛痛快快地发泄之前,我必须先稳定情绪替她向父母报个平安。
她家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赵妈妈接起来了。听出是我的声音,阿姨显得更加焦急。我按照赵蕊蕊事先告诉我的说法向阿姨汇报了情况,没想到我刚说完,赵爸爸又把电话抢了过去,要我再跟他详细讲一讲过程。
可是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向叔叔阿姨保证,一有新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的;我也请他们放心,在雅典,只要我能为赵蕊蕊做的,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做的。
我边说边走,挂电话时我已经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到安全门上方的看台。偌大的两大片看台上空无一人,我走到右手边那片看台,找了个离场地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我要把刚才见面时没说出口的话编成短信发到赵蕊蕊的手机上,把我的安慰和我们之间这份特别的情感留在这一天,这一刻——
“现在中美两队激战正酣,我们的形势不错。不管今天的比赛结果是什么,我认为你都是胜利者,因为你来了。在过去的141天里,你没有在北京倒下,没有在合肥倒下,没有在波兰倒下,如果命中注定你还要倒下,那倒在奥运会的赛场上,应该是最无悔的结局了。”
“再次受伤,一定让你很痛苦,而且日后你肯定又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去恢复。不过请你相信,你永远不会孤孤单单只是一个人。无论要我等多长时间,等得多么辛苦,我都会陪你一起走过风雨,再见彩虹……”
到这里,我终于写不下去了。
情之所至,我伤心地哭出了声……
足足有一局球的时间,我一直不停地在哭。
那种情绪是遗憾、是委屈还是感动,我说不清。之后回过头来想,大概是我为赵蕊蕊的伤腿提心吊胆地过了太长时间,随着她再度受伤,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许多复杂的感情,一起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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