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历史的漫想——读约瑟芬·铁伊《时间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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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时间的女儿》(The Daughter of Time)可谓侦探小说界的名著,该书在1990年英国犯罪作家协会(The Crime Writers’Association,简称CWA)票选出的100部经典推理小说中排名第一,在1995年美国推理作家协会(The 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简称MWA)评选出的一百部经典悬疑推理小说中名列第四。
然而在对本书的评价中,有一个评论尤为突出,即“不像一本推理小说”。确乎此言,全书发生于主角格兰特(Grant)探长卧床期间,所有情节均在一间小小的病房之内,通过格兰特与医务人员和访客的交谈,最后推导出真相。
但仍有问题。格兰特推理的,乃是四百多年前真实发生的一个历史事件,虽然格兰特和他的同伴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真相,但从头到尾没有证人来证明,也没有犯人来认罪。这甚至不是《五只小猪》(Five Little Pigs)那样找出16年前真相的自由心证。
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一部侦探小说,不如说是一篇小说形式的历史论文。
一、历史论文
它确乎是历史论文。小说中描写的历史事件,是在英国非常知名的故事,约克王朝(House of York)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三世(Richard ,本名理查·金雀花Richard Plantagenet)为了继承兄长的王座,把两个侄子关进伦敦塔(Tower of London),并最终派人秘密杀了他们。
这一事件发生于英国著名的玫瑰战争(Wars of the Roses)时期,交战双方均为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的旁支,其中约克王朝的家徽为白玫瑰,兰开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的家徽为红玫瑰,故有此名。这场战争持续三十年,双方胜败不定,但最终还是约克王朝取得胜利,但很快在与兰开斯特的远亲亨利七世(Henry VII,本名本名亨利·都铎Henry Tudor)的战争中,理查三世战死沙场,亨利七世由是开创了英国君主专制的黄金时期都铎王朝(Tudor Dynasty)。
而理查三世,虽然在战争中功勋卓著,并施行了一系列善政,但由于因贪婪和野心杀死侄子的故事,数百年来广为流传,被人们唾骂和鄙夷,并逐渐妖魔化,成为了一个反面符号。
本书中,格兰特探长卧床期间无益看到流传下来的理查三世的复制版画像,因为自己对面相观察的特殊直觉,认为拥有这幅长相的人绝不是邪恶之人,于是与一位学历史的年轻人展开调查,发现历史记载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最终推翻传统观念,得出新的解释。
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作者笔下列举的种种文献、历史人物和各种资料都是真实准确的——如果本书只是虚构的自娱自乐,也得不到那么高的评价——对于这些资料的梳理分析总结,得出结论,也并不是故作诞言,甚至都不是历史研究的全新发现。这是以科学的研究方式,加上大胆猜想,对一个历史之谜提出自己的观点并进行论证的过程。
二、历史之谜
说实在的,本书的故事并不令人十分震惊,对于因宗教或政治需要而篡改历史,并不显得多么突兀。而且现在反传统之风盛行,北宋的苏轼在《东坡志林》中就已经对一些历史事件提出异议,互联网上更是历史虚无主义盛行,更别说以历史之久远,确实有许多事情得不到完全证实,二里头遗址到底是不是夏朝?赵匡胤与赵光义的“烛影斧声”是否确有其事?朱棣究竟是朱元璋的嫡子还是庶子?这些都是目前无法肯定的,我们只能提出观点,而不能明确。但作者对理查三世进行翻案的行为我仍不敢随意赞同。
当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孟子在读《尚书》时的体会。孟子在这句话之后又说:“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这是孟子对尚书中记载的武王伐纣情节的怀疑,所以对于《武成》这一部分,孟子只看二三分。
作者对于理查三世的观点,与现今不少网民对于商纣王的观点类似,不少人在夸赞纣王英明神武的同时,恨不得将其捧上神坛(最后的人皇什么的就纯属贻笑大方了),并认为他身上的所有罪名都是污蔑。
毋庸置疑,对纣王的污名化,确实就像“古史累层说”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累加的。但在我看来,完全推翻传统历史观念是不可取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些历史事件不符合现代人的逻辑,就认为其中藏着什么阴谋秘史。
古语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我们读史书,会发现有些历史名人在某一时候会做出出人意料的愚蠢决定,于是有些人就自高自大,认为如果自己当于其时,一定能搅动风云、名传天下。
但对于历史来说,“旁观者清”却是一个美妙的错觉。历史是什么?是已经发生的一切事件、活动,乃至空间中存在的万事万物。历史是从古到今的全部世界,它不仅是古代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还包括周公营造洛邑的谋划、曹操眼中的浪花、唐明皇的梨园、平民百姓的篱笆。我们不能观测到每一粒尘土的飞扬轨迹,也不能洞察每一位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官渡之战前的许攸告密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曹操赤壁退兵是因为遭遇大败还是躲避瘟疫,甚至只是在战船上偶犯恶心才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历史中的种种不合逻辑,是因为其中有太多的空白地带,后来人所看到的,与历史人物所真正考虑的,必然会有许多差异,所以历史学家不分析人的心理,只关心确切的行为,也不会熔炼补缀,只会从历史大势的角度进行总结论述。
早期的史书只记事,后来才有孔夫子一言褒贬,司马迁大搞心理暗示(这种方法在日本推理作家东野圭吾的作品《恶意》中有很好地体现),并在后来的官修史书中传承光大。
三、历史传承
早在公元1世纪,就有哲学家提出一个著名的逻辑悖论“忒修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说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忒修斯的船如果随着时间推移开始老旧,人们不断用新的部件替换旧的,直到最后所有一开始造船时的部件全部更换,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后来又有人进行引申,如果有人用替换掉的旧部件再按原来的组合方式重新组装成一条船,那么这两艘船哪一艘才是原来的船?
在我看来,即使所有部件被替换,仍在使用的那艘船仍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举个例子,随着人体的新陈代谢,成年人与刚出生时婴儿的全身细胞已换了个遍(不懂生物学,这仅是一个方便理解的举例,不是科学观点),难道这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吗?这里最重要的,就是传承。
随着我国考古的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先秦竹简出土,其中记录的一些内容,与我们现在通行的古籍存在不少差异,但我们现在出版的古籍,仍是依据传世版本,为何?正是传承在发挥作用。
再以《尚书》为例,中国历史上的今古文经之争,绵延起伏持续大约两千年,虽然现代基本认定古文《尚书》为伪作,但不代表我们可以抹去古文《尚书》在历史上的影响,研究古文《尚书》仍然有重要意义。
对于《左传》,也有人认为是西汉末年刘歆托名伪作。但即使《左传》真的是伪作,它作为中国历史上儒家重要典籍和儒生研读的重要史书的意义不会变,它在历史的传承中已经担任了重要角色,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历史的重要创造。
四、历史创造
伍子胥的故事中,传奇色彩很浓,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有不少不是史实,但我们仍会把“芦中人”当作陷入绝境的比喻,把“一夜白头”当作忧虑的绝高形容,把开棺鞭尸当作报仇雪恨的刚烈表现。
所以约瑟芬·铁伊(Josephine Tey)大可不必对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历史剧过于不忿,莎士比亚根据传统观点对理查三世进行丑化,描写的并不是历史上的那位国王,而是英国民众心中的形象。(对于那些伟大戏剧的作者,也有学者反对将其冠于莎士比亚头上,他们自有理由,也提出几个“真实作者”,但人们提起这些戏剧,仍然会说“莎士比亚戏剧”,而非伊丽莎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本名伊丽莎白·都铎Elizabeth Tudor)或其他人。)
当一个故事背后隐含的意义被历史所接受,变成一个传统,一个符号,真实情况如何,对大众而言就没有了意义。所以本书中格兰特探长在发现不少被人深信不疑的虚假传言后,却发现大众并不关心甚至拒绝接受真相。
岳飞自古就是忠孝的象征,近代有些学者认为他是拥兵自重的军阀,但这不影响我们将他作为民族英雄来纪念和崇拜。李鸿章作为“大清裱糊匠”或许当真有过苦心孤诣,但这也不是拿着张之洞的画像对他顶礼膜拜的理由。对于已经定型的历史现象,学者有学者的科学研究,大众有大众的随波逐流。正如关于盘古的记载最早出现于三国时期,但不妨碍我们讲述神话故事时将盘古开天辟地放在所有神话之前。
对于四大名著的作者,历来也颇有争议,但无论争议如何,答案已经有了。除非再发现什么不可动摇的有力证据,否则传统观点就是正确答案。
由此想到网上关于武大郎的一些说法,什么武大郎和潘金莲是恩爱夫妻啦,武大郎是明朝永乐年间的知县啦,因为没帮助同乡被人污蔑啦,流言越传越广被写进《水浒传》啦,大众总是喜欢离奇故事,却从来不考虑《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在洪武三年就已去世的事实。由此可见历史研究的重要性。
五、历史研究
有句话叫“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传说丘吉尔说过“历史会说我好话,因为我准备写历史”,另有不少人振振有词于“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不得不说,这些观点都过于片面。
我们既已知道历史的博大,就可知历史不是史料,而史料也不仅是文字,文字不仅是史书,史书不仅是正史,正史又不仅是二十四史。
历史是客观存在的,史料是从历史中遗留下来能够为我们了解历史提供依据的资料,但绝不仅限于文字史料。
可以说,历史上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对我们认识历史有帮助,建筑、工程、器物、生物,当然也包括文字。但这文字也不仅限于书籍,青铜器、墓碑、封泥、书画、钱币、陶瓷、玉器、书信,无物不可包。再缩小到史书,除了官修史书之外,还有大量杂史,这杂史更是五花八门,不只是文人笔记,诗词、戏曲、小说亦是。《封神演义》当然不是研究商周历史的资料,但却能为明朝中期和之后民俗信仰研究提供佐证。
所以,对于历史研究,史学家不会只看史书,也不会只看一国史书(比如日韩越南等周边国家的史书对我国历史研究就很有帮助,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对印度历史研究意义重大),文字与实物相结合,才能更接近历史真相。
但历史始终都在,不会因后人知不知道而改变。
六、时间的女儿
最后从散漫的发言回到本书。《时间的女儿》这个名字出自生活于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The House of Stuart)的著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说的“The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not of authority”,真相是时间的女儿,而非权力的。这话与本书主旨极为符合,因为作者认为是理查三世的敌人在建立新王朝之后对其进行污名化,但几百年来也确实有一些历史学家来还原真相——本书中对理查三世的翻案并非首创。
对于作者铁伊,从我读过的两本小说看,颇有些“物不平则鸣”的意思,通过小说情节对一些大众行为和心理进行了很尖刻的揭露。虽然翻案不算独创,但对大众历史观念的思考和探讨却颇能发人思绪。
阅读本书时,我是将新星出版社版本与华夏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的徐秋华译本对照阅读的。比较起来,双方各有优缺点,个人觉得华夏出版社语言更顺畅,但新星出版社内容更贴近原文,尤其是注释比较多,除了书中提到的历史人物和时间、地名之外,连一些英文特有的意趣以及双关等无法翻译的部分都作了解释,简直是贴心。但不得不吐槽欧洲贵族血缘谱系的混乱、继承顺序复杂的和英国王室名字的匮乏,一大堆的查理(Charles)理查(Richard)詹姆斯(James),亨利(Henry)乔治(George)爱德华(Edward),记起来是真麻烦,若是人类社会不灭、英国君主制度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哪天真的就能“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了。
(《时间的女儿》(The Daughter of Time),英国女作家约瑟芬·铁伊(Josephine Tey)著,王星译,新星出版社 2012年10月出版。全书共计11.9万字。)
2022年11月4日星期五晚
附上书中提到的理查三世画像,据介绍,这幅画像的真迹现存于英国国家肖像馆(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并在画像旁标示“这就是《时间的女儿》一书所提到的原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