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给乡贤王世元造影》连载二,发《天津文学》
(2021-12-19 23: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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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州脑袋里,偶尔轰轰乱响的毛病,是他的腿关节疼痛病好了之后得的,一般是在白天出现。比这个更难受的是,夜梦中时常会出现白骨和母女相抱的景象。大人们都说,是小时候去海原看了整骨的情景,在脑子里留了影。那时候的王中州,没事儿时就瞎想,为什么要把奶奶和姑姑分开,算命先生一定是贪图钱财胡诌了一个故事。再后来上了学,他就去查阅海原大地震的事情,知道震级是8.5,为人类历史上最高,死了二十多万人,五天后消息才传到北京和南京,破坏力有广岛原子弹的五千倍。后来这样的噩梦就少了,大白天脑子里轰轰乱响的毛病,时不时还会有。中年以后,与村里人谈起整骨的事情,有人说把母子分开不是善举,弄不好会遭祖先怪罪。王中州只是笑笑,并不相信这些。可后来日子过得不顺当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往这上面瞎想,觉得自己腿关节疼痛,可能是祖先传达的一种什么密码,密码中可能藏有祖先的保佑。现在腿关节不疼了,密码很可能离开了自己。
去祠堂后没几天,乡上派人送来功德碑上要刻的碑文,说是征求乡贤后人意见。王中州接过来戴上老花镜细看,上面写的是父亲带领村民搞土改合作化,在村里修了水库通了电等等,没有斗地主和阶级斗争之类的事情,都是溢美之辞,没细究就签字送走了。又过了几天传来消息:有人告状说碑文做假。一是说千里整骨后,王世元送儿给王光棍是假的,原因是后来他一直想把送出的儿子要回来。二是王世元揭发王光棍私藏金银,让后者死到了劳改农场里。王中州对这些并没感到惊奇,知道都是父亲得罪过的一些人在做文章。过了几十年了,这些人真是老狗记起了陈干屎。他没理会这些,如何答复是组织上的事情。可发觉这事儿与弟弟王成州认祖归宗有联系,就又不由自主地关注了起来。
告状信中反映的事情,作为乡贤长子的王中州,当然知道得更详细更清楚。按他老母亲的说法,父亲王世元与邻居王光棍最早出现矛盾,是1948年宁夏马鸿逵的队伍驻村的时候。当时马匪看王光棍的破屋里,有一两件很金贵的楠木桌椅,就判定他家有宝,逼着让拿出来,王光棍一口咬定没有。马匪就一通乱挖,果真在他家的火炕里面挖出了十罐袁大头(银元)。马匪走后,王世元就责怪王光棍,说我把一个儿子给了你,你都不给我说真话,手上有这么些银元的话,可买几十亩田地,不至于让一家人饿得死去活来。解放后搞土改,号召对党交心。王世元是入党积极分子,就交代了这十罐银元的事情。土改队认为,王光棍家应该还有宝藏,让王世元暗中寻找藏宝地点。王世元果真找到了一木柜金银,王光棍被戴了地主帽子,后来被抓去劳改了。木门村人都知道这事儿,却都弄不清楚这些财宝的来路,以及与王光棍的关系,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端着金碗当光棍。
没多久告状信的事情就有了处理结果。据说得到了县上的权威答复:王世元当时的揭发是符合政策的,劳改农场死人是劳改农场的问题,与揭发没必然联系。又听说弟弟王成州也在碑文稿上签了字,没对告状信的处理说三道四。
“好兆头,绝对是好兆头。”王中州老人抑制不住自言自语。他觉得弟弟王成州现在已经同意认祖归宗了,费了他几十年口舌没劝说成功的事情,一夜之间竟然就出现了转机,真是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弟弟的心结王中州知道,就是父亲王世元揭发他养父这件事情。现在这个心结似乎已经打开了。是做乡贤子孙的吸引力,是维护生父的声誉,或者是政府对这个问题的态度,王中州并不明白到底是其中哪个原因起了作用。
三十年前王中州父亲咽气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指着院墙东边不停地流眼泪。没让小儿子跪在自己头前叫声爹,似乎成了他一生的未竟大业。父亲一直以来想把小儿子要回来,说是不能让他落成地主的后代,不能再受那份洋罪,理由倒也入情入理。然而到了他去世的1985年,地主的帽子早已经摘光,许多人甚至以地主的子孙为荣,这个理由就显得牵强了。可直到咽气,他也没改变自己的既定方针。王中州作为长子,对于父亲的心机,是早已经窥探清楚了的。自己膝下无子,弟弟王成州儿孙满堂,才是父亲反悔要儿的根本原因。父亲的举动,让他深感悲哀和失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落实遗言这件事情,他王中州也只是说说而已。弟弟在这个问题上的固执,反倒让王中州觉得他是一个血性男儿,始终在内心抱有几分钦佩之情。
父亲忽然间成了乡贤,又作为木门村王氏一族的开堂之祖,将要立祠享受供奉。近百年前从海原侥幸逃生的王家一脉,落脚到这个穷山沟里生根发芽,现在也算是兴盛了。兴盛就得子孙满堂,就不能给那些与父亲不共戴天的人,给一个断子绝孙的口实。所以实现父亲遗言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变得紧迫起来了。王中州得行动了,这个大局观念他还是有的。既然事情已到火候,不妨趋热打铁。可要亲自上弟弟的家门去尽快促成这件事情,他一时还有些踌躇不前。兄弟手足,小时候常在一个饭碗里吃饭,长着长着就像树枝一样分了叉,不知不觉中距离就远了。这些年弟弟家的事业称得上是蒸蒸日上,自己膝下的一群闺女又不争气,日子都过得可怜兮兮的,王中州就不太愿意去弟弟家串门了。好像是参加完一个侄子升了厅官的贺喜宴后,王中州就再没登过弟弟的家门了。逢年过节也是让女儿过去绕个圈儿了事。
这个时候的王中州,心情大好。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看报纸时,显得喜形于色。蹲在村里的显眼处看报纸,是他这个回乡老干部常有的事情,喜形于色却不常有。一天傍晚,当他看到报纸上“寻医问药”栏目里的几行字时,脸上的表情突然丰富了起来,眉头是皱了又展,展了又皱。几行字是一个医学专家的答患者问,内容是:
“患关节疼痛病的小孩,能占婴儿出生率的十万分之一。病因至今不明,多数在五六岁后会自愈康复。”
王中州老人的眉头舒展开合了几次后,忽然起身往他弟弟王成州家走。走得很快,有如神助。弟弟是从乡卫生院长任上退下来的,看这个应该更明白。路上王中州还停在路边,从放学的学生那里借笔,在那一行字下边重重地划了条黑线。进门后弟弟两口子都在家。弟媳正在纳鞋底儿,把老花镜往下拉了拉,两只眼珠子瞪着他说: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弟弟正在清洗假牙不能说话,用下巴指着沙发让他坐。王中州屁股还没坐稳,就哆嗦着手把那张翻好的报纸递给了弟弟,急切地说:
“你看看,你看看。”
王成州却很平静,瞅着那行文字沒三秒钟,就把眼睛转向了报纸上的其他内容。又瞅了几秒钟,“嘭”地把报纸扔在了茶几上,转身眼睛直瞅着屋里的一面墙不说话了。王中州的脸上开始火辣辣地发起了烧。这时正好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借口有事起身就往门外走。
弟媳去厨房弄酒菜去了,没人送王中州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