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给乡贤王世元造影》发《天津文学》
(2021-12-19 21:49:18)
标签:
历史情感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天水秦州城区以南百十公里的木门村王家,其祖上有过一个传奇故事: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王世元在他父亲带领下侥幸逃生,后一路乞讨到这里落了脚。1945年王世元生有了两子。七岁的大儿子王中州,突然膝关节时不时莫名地疼痛。痛时就像针刺一般,哭爹喊娘,惨不忍睹。找了位阴阳先生升堂审鬼,说是埋在海原窑洞里的王中州的奶奶,与她小女儿的骨头叠在一起,相互挤压,疼痛难忍,给孙子带话让去整骨。王世元父子雇了邻居一位也是姓王的老光棍,三人挑起担子,挑上王中州、王成州两兄弟及准备好的祭品,一路疾苦难以言表。至海原挖开坍蹋的窑洞,看到母女的骨殖的确是叠在一起。整骨入殓后返回,王中州的膝关节果然不疼了。王家感念王光棍一路舍生忘死,就把王成州送给他做了儿子。这就是后来流传甚广的“千里整骨,感恩送儿”的故事。到了2013年,过世多年的王世元,因为这个故事,被木门村推举为有功德的乡贤,多方筹资为其修建了祠堂。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王中州应约去了父亲将要落成的祠堂。他也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了,是位从政府退休的科长,晚年回乡定居过神仙日子。他头发花白,走路腰板挺得很直,一开口说话就能让人觉出是当过领导的。祠堂建在三面环山的一处荒坡上,山上是槐树林,山下是苹果园,门前是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河。打眼一看,算得上好风景和好风水。三间正堂和左右两条回廊,从三面围成了一个小院,飞檐斗拱,雕梁画柱,看得出已经大致建好。王中州摘了墨镜,端详再三,口中啧啧称奇。父亲一生好名,活着的时候,不过是祈盼身后能有间小屋供奉他的灵位,年节时候能燃几柱香而已。至多也就能有几张造得很好的影,遇庄重日子给子孙们展示一下。哪知道遇上了太平盛世,被尊为一方贤人,还指望他带动乡村旅游和脱贫致富。君子都能成人之美,儿子当然要成就父亲之美,这样后代们也好做个孝子贤孙。
王中州这么想着走着看着,半天了没见到有人。围墙和大门还没修好,院里最招眼的,是一块高大的花岗岩石碑,驮在一只石龟身上,华盖盘龙,气派不凡。他知道那是父亲的功德碑,正面将要刻上颂扬文字,背面要刻家谱。父亲留下遗言,要让他的二儿子王成州认祖归宗。是否能够落实,就看能不能把王成州的名字刻到这块碑上了。
步入正堂门,迎面立着父亲王世元的塑像。他举起双手打算做个揖,手伸到胸前又停住了。愣了半天,手还是放了下来,因为看着实在是不像。祠堂开工时他有个想法,想为父亲立一尊像样的雕塑,为此还进城托人找了本市有名的雕塑家,做了个一尺大小的小样,抱回村里征求意见。谁知道一村子人都反对,说是没什么神气。后来不知什么人,找了专给庙里塑神仙的泥匠,做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丈高有余,脸色红润,天庭饱满,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身上披着黑布汗衫,就是劳动模范陈永贵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倒神气十足,可总觉得有些别扭。王世元在世的时候,爱穿中山装,戴解放帽,陇东乡民也多不扎白毛巾。王中州去找村上说了几次没用,因为村民不喜欢给一位干部烧香上供,理由找了一箩筐,他就索性让步了。别人既然都叫好,儿孙们还能找什么茬儿。再过几十年,还有谁知道这位乡贤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
从正堂门出来,望眼蓝天一片,几只蜻蜓在空中飞来绕去,一股旋风卷着几片树叶,从院子里急驰而过。约好的画师去了哪里呢,王中州背着手往正堂后边溜达,刚想吆喝一声,见一个黑衣道士从低矮的香火储房里闪了出来。打着哈欠,一脸的慵懒,显然是午睡后刚从炕上爬起来。他冲王中州叫了一声“王科长”,就急匆匆地往河沟边上走去,稍许又急匆匆地返了回来,两手不停地往道袍上抹。王中州知道他是往林子里撒了泡尿,在河沟里洗了一把脸。听说这道士是外县一个知名道观里的,修建庙宇,塑像画画,样样都是好手。住在村里好几个月了,今天约他来主要是给他父亲造影把关。
陇东乡下有造影的传统。通俗一些说,就是把死去的先人生前面相,和做过的好事画成画。这种画叫影,画这种画叫造影。画裱好后平时卷起存放,遇有年节和丧葬大事,拿出来悬挂在厅堂之上,供众人上香和瞻仰。故去的王世元,现在被尊为乡贤,建了供奉的祠堂,自然再不用在纸上造影,而是要造在祠堂里回廊下面的墙壁上供人展览,实际就是在白墙上画连环画。
王中州弓着腰瞅那些造好的影有半天了。陪同的道士很客气地让他提意见,他频频点头说好。从勾描出的草图看,会造出三十多幅影来。已经造好的不到十幅,画的是“千里整骨”的故事。他眯着眼睛趴墙面上看,大地泛黄,尘土扑面,像他记忆中地震过的海原。风雪中挑担行进和掘土整骨的画面都很生动。
“我爷爷当时应在五十左右,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怎么把他画得又瘦又小,弯腰弓背的?”
“我们得突出乡贤,其他人都是陪衬”道士见王中州老人还不太明白,就又说:“当上乡贤,是与你老父亲当了几十年的村支书有关。你爷爷背了一辈子背篓啊,他哪有这个福分。”
这时进来一位村民,道士就小声给他哀叹说:“难怪当了一辈子科长没升上去,原来是脑子不转弯啊。”这话被一旁的王中州听到了。他很生气,想回击一句。这时脑袋里突然轰轰作响,眼前冒起了金星,就把屁股搁在回廊里的栏杆上,两手捂着脑袋上的太阳穴不动,好一会儿才缓过精神来。多年没犯的老毛病怎么说犯就犯?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