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社火》连载二(发《作品》杂志)
(2021-12-15 23: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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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姬老汉想,今年的社火游庄,一定会游到他家里,而且会是碾子顶门实靠。因为他家是军属啊。乡上每年的社火游庄,和拥军优属活动是一起搞的,这个他知道。干部平时怕跑路,过年时借着社火的锣鼓和人气,到了军属门口顺手贴上幅对联,有部队寄来喜报的顺手一放,还能让春官吟上一两首喜庆的诗,让当兵的父母听了能舒坦上一年,运气好的还会耍上几圈狮子。社火队伍里跟了好多乡里干部,还有七里八乡的村民,如果进到他的那两孔破窑洞里的话,一定都会嘘唏叹气,有人说不定还会被那两条拳头都能塞进的缝子,吓得抱头就跑,领导们回乡上一定会马上给他下拨搬迁补助款,让他开年就能在塬上开工盖房,姬娃复原回来就可以说亲娶媳妇了。可山大沟深路道不好,社火队伍走起来不方便。为怕有个闪失,姬老汉动了些心思。在地还没上冻的时候,他就独手举个镢头,把进山路上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了。过年家里没人,他就把远嫁的姐妹早早地请了来,都拖女带孙的,热热闹闹一大群,又炸油饼又蒸包子又炒瓜子的,好吃好喝的够摆好几桌。
初九一大早,姬老汉就把羊喂在了家里,把两盒准备好的金丝猴香烟捂进口袋里,早早地跑去跟在社火队伍后边探风声。他悄悄问去军属家不,谁说去他就给谁递一根烟。看到管武装的邓干事,提根木棍花拳绣腿地舞狮子,就觉得更有把握了。他凑过去问:“军属家都去吧?”
“去...都去”
这一锅烟都抽完了怎还没动静,姬老汉有些莫名的紧张。扔掉烟锅就往对面的山上爬,边爬边冲山上喊问,社火怎还没到。放羊娃喊叫说社火没来,改道过河了。姬老汉听不清楚,就只一个劲地往上爬。爬到半山腰听清了,说社火队伍过河给刘老伍家拜年去了。河那边属外县,刘老伍是龙书记的老丈人。姬老汉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继续往上爬。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他看到一串红红的灯笼,长龙似的游动在河对面的山路上。姬老汉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被几个放羊娃搀扶起来劝回了家。
过了年后,姬老汉的气儿渐渐地消了。反正平头百姓,让人戏耍的事情多了,能赶着几只羊在山沟里转悠,也算是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了。可村里突然有了一股传言,说是姬娃当的这个兵的确是假的,依据是乡里的社火游庄慰问军属都不上他家门。放羊娃们也都跟着这么说,说当兵时就暴露出是假的,为了把假的弄成真的,费了好多的油和面,还白糟蹋了好多油饼粉条,结果还是个假的。这把姬老汉的肺一下子给气炸了。他提着羊鞭去了乡政府,一付要拚命的架势。到门口时怒气冲冲,鞭子乱抡,开口就要见龙书记。门卫一看势头不好,死活拦住不让进去。听说为当兵的事情,里面领导就打发邓干事出门去处理。姬老汉质问他儿子到底是真兵还是假兵,邓干事说兵是真的。姬老汉就问,那为啥社火不来他家慰问,邓干事就吱吱唔唔说,是龙书记觉得天黑时间来不及,院子太小社火没法演出,才临时决定不让去的。姬老汉问为啥去了龙书记老丈人家,第二天为啥不补上。邓干事就支支吾吾说龙书记老丈人家院子大,第二天专为一家人跑一趟,也太费事麻烦等等。姬老汉听了就有些不买这个账,就又要往门里扑,满院子喊叫说要找龙书记拼命。邓干事拦不住,就近乎祈求似的说让先别着急,他去给龙书记再说说。
龙书记一听这个姬老汉又来闹事,一肚子的火儿就涌上了心头。嘴里就骂骂咧咧说:一个放羊老汉都能三番五次的来找麻烦,真他妈的走夜路遇上鬼了。这个邓干事是民办老师出身,说话口气跟给学生讲课似的。他说:在兵役法里规定,征兵由县政府说了算,姬娃这个兵没问题。还说社火不去也就算了,建议龙书记出去给这老汉说句宽心话让走算了。龙书记没等他说完,就扯开嗓子吼:“少给我放屁文绉绉的,我说是假兵就是假兵,天王老子说了也不行。兵是假的军属就是假的,社火去他家游个吊。”邓干事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就把气儿撒在了姬老汉身上。他拉着脸冲门口呵斥让走人,门卫又二话不说把姬老汉推出了门,推到了离乡政府大门百米之外。姬老汉没了辙,就蹲在一棵大树下边呜呜地哭。路过的村民都安慰他,说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改劝他早些回家去。也有人小声出主意,让他到县上告状,说儿子既然真的在部队上当兵,那还怕他个球。姬老汉觉得有道理。可儿子这个兵究竟真不真,他也没十足的把握,总觉得心里悬着一块石头,始终没搁在实处。他觉得应该再抹着老脸找一次仁组长,把这事儿彻底弄个明白才是,省得丢了人、现了眼,让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
第二天东方发白,姬老汉就起身赶往县城。在城门楼子下面没找上仁组长,家里人说他刚退了休,回老家串亲戚去了。问找他什么事情,姬老汉说了实情,他们就劝他直接去找武装部。到武装部后,部长亲自接待了他。姬老汉开口就问,他儿子姬娃当的这个兵是不是真的,该不是姓仁的把他骗了吧。部长找出档案资料指给他说,姬娃的体检和政审都合格,县征兵办盖了章,接兵部队又没退回来,符合兵役法,是真的。说当时陇庄乡的征兵指标不够,老仁所在的广电局报名当兵的人又太少,完不成征兵任务,就通知姬娃去他们那儿报名体检,也是县征兵办同意的。还说贫困地区当兵也没啥甜头,农村兵回来也不安排工作,抢着为国家尽义务,表扬还来不及呢。姬老汉说既然这样,那社火游庄就得去他家。部长说:“这么点儿事情没必要较这个劲吧?”姬老汉说:“有必要,太有必要了。社火不来我家,村里人就说我儿子当的是假兵,出去两年就白辛苦了。”实在说服不了,部长就抓起电话,拨通了陇庄乡的龙书记,说:“你这么大个书记,跟个没手的羊倌较什么劲啊。”龙书记吐苦水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刁民,有了二亩承包地,管起来有多难。一条狗打不退,其他狗就都扑上来了。你们这些城里的官老爷,哪里知道我们乡村干部的艰难。”部长就摇了摇头说:“这次就高抬贵手吧,饶了这个姬大爷,让你的社火队伍年底溜达上一趟,明年我多给你们陇庄几个指标。”龙书记打着哈哈应了。姬老汉这才放心地回去了。
这年的春节,姬老汉又为接社火,做了精心准备。不仅提前修好了山路,还宰好了一只大肥羊,计划在社火进门后,就吃热锅手抓。可年底社火游到了沟巴子村的岔路口时,眼瞅着金波滚滚的长龙,忽然来了个鹞子翻身,转了向,迤逦而去。没接到社火的姬老汉看傻了。不等嘴巴里那个“毬”字喷出来,就听见身旁的放羊娃们嘀咕,说那个嘿(吓)唬过龙书记的武装部长早就调走了。十月份征兵时,他们家亲戚找龙书记求个征兵指标,就知道了这事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官儿的也一样,抬屁股走了,屁都不会热了。放羊娃们七嘴八舌,说咱这陇庄的江山,都在龙书记的手里掌着,县武装部长挪了窝儿,还指望龙书记的舔他的屁股?门儿也没有啊。除非是你儿子在部队上提了干,当了什么大官儿。姬老汉听到这儿,才把那个“毬”骂出来,又没了新词儿,只是唉声叹气。
2012年的秋天,两年兵役快满的姬娃给家里写信,说马上要复员回家了。说有些兵申请再干一年,问他怎么办?姬老汉就回信问:再干能不能提干?姬娃回信说:最多转个士官,提干的有,但很少。姬老汉就又回信说,一定要写申请多干,能多当一年,就多当一年,张果老还拾个长生不老的人参果呢,万一碰上好运气提个干呢。家里没事,复员回来了,他的一圈羊保证能换来个俊媳妇。
这样姬娃当年就没复员回来。
当然,年底社火队还是没上姬老汉家的门,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