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社火》连载一(发《作品》杂志)
(2021-12-14 22: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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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沟巴子村的姬老汉,带着儿子姬娃,一大早赶到乡文化广场上的时候,这里的戏楼上还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欢送新兵入伍的红色横幅挂在戏台上方,被初冬的冷风,吹得像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这天有集市,摆摊设点做生意的农民,天不亮就在广场上占好了摊位。他们看到姬娃穿着新军装,背着部队的铺盖卷,就好奇地围了过来。问大盖帽上为啥没红五星,衣领上的红领章,为啥光秃秃的没星星,姬娃都是憨笑着说不知道。几个常在集市上生事找茬儿的逛鬼,正好在这儿,就冲他戏耍找乐,逗他说他把军用腰带扎错了,伸手把腰带头给转到了屁股后面。又伸手把大盖帽的帽檐拨到脑后头,让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架势,还用手机给拍照片,惹得广场上的人嬉笑不止。
没一会儿,锣鼓听听嘡嘡响起,乡上领导和接兵干部开始登上了戏台。领导后边的几排凳子是专给新兵准备的。乡上的武装干事小邓,大声吆喝让分散在会场人群中的新兵上戏楼就坐。姬娃父子正好在戏台下边,刚才那几个逛鬼想再看姬娃的洋相,就起哄把他连推带搡弄上戏台,帽檐和腰带头还都没调整过来。位置很快坐满了,有个新兵背着包站在旁边。坐在前排中央的乡党委龙书记看着了,喊邓干事点名。点完后发现没有姬娃的名字,龙书记就发火了。
其实沟巴子村的姬娃能穿上军装,的确是有人说了话的。他爹姬老汉六十出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在山旮旯里放羊,外面的世事,都是从放羊娃们的嘴里听到的。他在四十岁上有了小儿子姬娃后,老婆就得病死了。又在给自家的牲口铡草时,不留意把左手喂进了铡口。两个儿子都是他靠一只手举着鞭子,寒来暑往在山里放羊才拉扯大的。前几年大儿子嫌家穷,去广东打工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姬娃也因为山高路远没上下学,回家也跟他一起执起了羊鞭。老小两条光棍,守着两孔破窑洞,日子过得紧,媳妇也找不上。O8年汶川大地震后,陇庄乡也有灾害,姬老汉家的两孔窑,都震开了好几条口子,粗处拳头都能伸进去。上面发补贴动员山里人上塬盖房居住,却没发到姬老汉的手上。一沟的人家都搬上塬了,就留下他爷俩黑灯瞎火地住着。几个放羊娃就给他出主意,说电视上讲了,现在的领导要收礼才办事。你就大方些,给送只羊去,肯定能拿到搬迁补贴。姬老汉就听了他们的话,牵只肥羊去乡上找龙书记了。他来到乡政府门口,把羊拴在门外的树上,自己进了大院找到了龙书记,开口就讲了他的想法。还说,他放养一只羊不容易,要龙书记一手接拴羊的缰绳,一手给他建房补助款。龙书记觉得来的是个十足的二傻子。他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当时正和几个干部谈工作,一听这傻话就暴跳如雷,大骂这老汉他妈的有病,呵斥让门卫连羊带人一起轰出去。姬老汉垂头丧气地赶着羊回了沟巴子村,放羊娃们却都讥笑他笨,戏弄他说,龙书记的家在县城里的高楼里,羊应该送到那儿,最好送三只去才管用,别把书记当叫花子打发。姬老汉听了真的去了。还没走进县城,连羊带人就被交警给赶出了城。这事儿成了有名的笑话,还被编成了这样几句顺口溜传了出去。
“
开着吉普赶着羊。
东家油饼西家炕,
村村都有丈母娘。”
听说这顺口溜,后来传到了新来的县领导的耳朵里,龙书记当时要调县城当审计局长,因为这事儿泡了汤。修了几年的跑白修了,花了好多的钱也白花了。
姬老汉没把羊送出去,搬迁补贴当然也就没拿上。放羊娃们替他分析了好几天,结论是外面没个干公事的人,背着猪头送不进庙门啊。一个脑子最活泛的、又见过些世面的老放羊娃,给他出了个好主意,说舍不得娃套不住狼,让儿娃子去当兵吧。这年头只有解放军还没人敢惹,军属也吃香得很,搬迁上塬啊,申请低保啊,这一类的屁事情,部队首长一个命令,龙书记得乖乖地办,保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2010年的十月份征兵开始后,姬老汉就动心了,早早地带儿子去报了名,谁知道还没体检就被刷了下来。去问原因,说是乡上政审未过,派出所里有姬老汉在乡政府寻衅滋事的记录。
“这把他妈的,我滋事儿子又没滋事。”
老实吧唧的姬老汉第一次骂了娘。放羊娃们都劝他说,这都是没个公家人说话的原因,不然他狗日的龙书记不会这么欺负人。在哪里找个能说上话的人呢?姬老汉苦思冥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到了仁组长。仁组长在1975年来沟巴子村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来他家吃过七天派饭。当时生产队里给的是玉米面,可仁组长胃酸吃不下去,姬老汉当时就给他老娘说好话,拿玉米面兑换了家里留着过年的白面,做成面条让他吃了。几年前在集市上,两个人忽然又遇了面,仁组长热情得跟亲兄弟似的,还说到了玉米面的事情。说他现在县政府上班,家住城门楼子下边,让有事找他。眼看着征兵报名就要结束了,姬老汉就硬着头皮找仁组长去了。这次没赶羊,扛了一袋头稍子面粉。在城门楼子下面,挨门数户打问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仁组长。仁说他已半退休,在广电局当调研员。说起姬娃要当兵,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没几天就捎话,让姬娃直接去县武装部体检,又很快就发下了军装和被褥。
龙书记把姬娃赶下送兵大会的主席台,这无疑是给姬老汉当头一棒。回家后他出山放羊,放羊娃们又开始挖苦讥笑他了。说他想起给仁组长吃白面条,是老狗记起了陈干屎,是自作多情,可惜了一袋头稍子白面,说军装和被褥肯定都得收回去了,把姬老汉说得落了一鼻子泪,憨厚老实的姬娃,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新兵进城集中,姬老汉咬了咬牙,还是带姬娃去了。想着看下热闹,见识下场面,顺便把军装和被褥还给公家,免得人家爬沟溜洼地来沟巴子取。到了城里,新兵集中排队点名,姬娃突然说,接兵的喊他的名字。姬老汉就竖起耳朵听,还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姬娃就已经飞奔进了新兵人群,淹没在了一片绿色之中。他瞅来瞅去,眼睛都瞅花了,也没瞅到他的姬娃,就又扯着嗓子喊名字,声音也都淹没在了送兵家属的告别和喧嚣声中。拉着新兵的火车都开了,送兵的人都四散了,姬老汉还呆站在站台上流泪,心里纠结儿子究竟是当上了兵,还是在混乱中上错了火车。一个铁路工人过来劝他说:娃当上兵是光荣事儿啊,有好吃有好喝的,有啥哭的?姬老汉这才抹着眼泪走出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