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中的生命诗学——读李木生散文《冬荷》3

标签:
读书 |

冬荷
冰掐灭了一湖的波浪。又冰上加雪。荷的尸骨就这样狼籍在冰雪的湖面上,肢折头断,东倒西歪,稀稀落落。
苍凉。落寞。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挤挤挨挨、涨潮似的荷叶,没有过大火一样燃了一湖的荷花,也没来过那只在尖角小荷上立了近千年的蜻蜓。
湖,真的死去了吗?
但是,有一丝荷的清香,悄然潜入心肺,连强大戗人的寒气也无法将其阻断。
在这冰雪的湖上,我与冬荷相识。
红红的朝阳,在远处怯怯地开着。薄薄的雾气正在散去,远远近近的残荷便从朦胧里渐渐清晰起来。直的,弯的,拱的,垂的,是荷柄的舞蹈;灰的,黄的,黑的,褐的,是荷叶、莲蓬的存在。
风寒榨尽了水分算得了什么?失去了丰腴,那就裸露出庄严的筋脉迎接风雪。曾经硕大舒展的碧叶,有时会干缩成一排排瓦垄状,甚至在垄沿处散布起或大或小、有着黑色边缘的窟窿。这是被风霜雨雪反复肆虐后留下的创伤吧?乍看这带着黑色边缘的窟窿,好像这荷已经脆得很,一碰就会碎的。其实不,在这褶皱间的灰色质地里,往往还残留着浅浅的绿,抚摸它,抓它,你会立刻感到一种柔韧劲道的生命的力量。天要起风雪,水要结成冰,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躲避肯定是不行,逆来顺受恐怕也不行,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迎上前去。
有一枚荷叶曾是那样深深地吸引了我。寒风里,它反扣在一杆斜立于冰雪之中的荷柄旁,仿佛一位持枪披甲的英雄。它那依然硕大的叶片起伏着,犹如奔腾向前的波涛。而隆起的筋脉,在太阳下骨骼一样地凸显着,更让这波涛有了山峦连绵的质感。这如波涛山峦般起伏不息的,不就是勇士容山纳川、吞吐日月的胸膛吗?
还有给我以强烈震撼的那枝冰中的莲蓬。莲柄早已没入冰雪中,莲头却执拗地伸出在冰面上,面朝着空旷的天空,十七个空了的莲房犹如十七个森然的弹洞。真是触目惊心。望着这十七个无言的黑洞,我依稀听到了呐喊与控诉。它一定有过孕子的艰难与幸福,那十七粒饱满圆润的莲籽,肯定蕴含着新鲜而又芬芳的思想。不然,枯燥狰狞的严冬不会向它施以能够致以死命的寒冷。但是寒冷又能怎样?饱满的莲籽早已植入湖底的泥中。
太阳升起来了。冬日的湖上,荷的故事正没有尽头。
冬的湖上,最热的当是荷了。冰压不住它,雪也盖不住它。它总是融化了冰雪,让热的生命在这冰雪的湖面上醒目着。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世界里,总有那曾经外直中空的荷柄,或挺着,或曲着,或拧着,或举着,从冰下牵紧了纹理毕现的荷叶和莲籽散尽的莲蓬。融去了身上冰雪的荷,黑着或灰着,却崭新着。夏日的荷是从水中生的,“出淤泥而不染”;冬日的荷是从冰雪中生的,历垢世而弥新弥净。更有爱的宣言写在冰雪之上——干枯了也要拥抱着,共同迎受着寒风,等待冰消雪融的日子;既然灾难不可避免,那就相挨相慰着一起冻结于冰雪之上,携手承受苦难。谁能说与所爱者携手承受苦难,不也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与幸福呢?
热的荷,当是伟大的洁净与爱的楷模了。
午时的太阳下,荷的凛然与愤怒却历历在目着。铜铸铁打般的荷柄——有的举着叶或蓬,那是荷的解放的旗帜;有的头已半冻在冰中,却还将身子拱作劲弓,要将一统的冰盖掀翻,那满布的细钉头样的刺疙瘩,似乎正隐隐漏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冬荷知道,冰下还有藕,正布满在湖底。每一节藕上,都栖着自己生生不息的梦。梦在,来年的夏天,还能不让荷在每一朵浪花上自由地飞翔吗?
那是月华做成的荷瓣,水精做成的荷叶,渔歌做成的蜻蜓呀!整个夏天的热烈,都在这里轰轰烈烈地演绎着。
一种水样的感觉正在冬荷的筋脉里汩汩地流动。饱满,自在,清新,高洁,它甚至看见了花瓣纷披的粉荷,嫩黄泛绿的花托周围,是黄黄的蕊毛,花托上微突着幼小的莲籽,泪泡一样地娇嫩着。美好,就是这样的吧?还有夏荷的清香,夏荷的明朗,夏荷风中快乐的呻吟和夏荷柒红了白云的欢笑,都在抚弄着冬荷梦的琴弦。
风刮着。冰封着。雪覆着。夕阳正泛着荷蕊般的嫩黄。夕阳里,醒着的冬荷,梦正酣。
(选自《2011中国年度散文》)

【读与评】
在《冬荷》这篇散文中,李木生先生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和精湛的语言技巧,将冬日残荷这一寻常景象升华为一曲生命的赞歌。文章通过对冬荷顽强生命力的刻画,构建了一幅充满张力与哲思的冰雪画卷,展现了先生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与诗意表达。
文章最显著的艺术特色在于其意象系统的精心构建。先生笔下的冬荷已不再是简单的植物残骸,而是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那“肢折头断,东倒西歪”的荷的尸骨,成为生命面对严酷环境的真实写照;“十七个森然的弹洞”般的莲房,则象征着生命遭受的创伤与不屈的抗争;而“持枪披甲的英雄”般的荷叶形象,更是将冬荷人格化为一位直面冰雪的勇士。这些意象层层叠加,最终汇聚成“伟大的洁净与爱的楷模”这一核心意象,使冬荷成为高洁品格与顽强生命力的完美象征。这种意象的营造不是简单的比喻堆砌,而是通过拟人化手法使自然物象获得精神品格,如“铜铸铁打般的荷柄”、“将身子拱作劲弓”等描写,让无生命的植物具有了人的意志与情感,达到了物我交融的艺术境界。
在语言表达上,先生展现了非凡的文字驾驭能力。他善于运用短促有力的句式营造紧张氛围,如开篇“冰掐灭了一湖的波浪。又冰上加雪。”几个简短的句子即刻勾勒出严酷的环境。同时,他又能通过绵长的排比句式抒发情感,如对夏荷的回忆那段,连用多个“夏荷的……”构成排比,形成强烈的节奏感与抒情效果。在修辞上,先生大量使用拟人手法(“寒风里,它反扣在一杆斜立于冰雪之中的荷柄旁,仿佛一位持枪披甲的英雄”)、比喻手法(“隆起的筋脉……骨骼一样地凸显着”)和对比手法(“夏日的荷是从水中生的……冬日的荷是从冰雪中生的”),使语言既形象生动又富含哲理。特别是“出淤泥而不染”与“历垢世而弥新弥净”的古今对照,既延续了中国文化中对荷的传统审美,又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
文章的结构安排独具匠心,呈现出清晰的思维脉络。开篇以“冰掐灭了一湖的波浪”的强烈意象引入,先描绘冬荷表面的衰败景象,随后笔锋一转,“但是,有一丝荷的清香,悄然潜入心肺”,由表及里地揭示冬荷内在的生命力。接着通过近距离观察,发现残荷“柔韧劲道的生命的力量”,进而升华到对生命态度的思考:“躲避肯定是不行,逆来顺受恐怕也不行,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迎上前去。”最后以冬荷的梦作结,预示生命的轮回与希望。这种由现象到本质、由具体到抽象的递进式结构,使文章既有形象的感染力又有思想的穿透力。
在情感表达方面,先生避免了直白的抒情,而是将情感隐含在对物象的客观描述中。如“十七个空了的莲房犹如十七个森然的弹洞”这一意象,看似冷静的描述背后,是先生对生命遭受摧残的深切悲悯;而“干枯了也要拥抱着”的描写,则隐含着对生命之爱的崇高敬意。特别是结尾处“夕阳里,醒着的冬荷,梦正酣”,以含蓄隽永的诗意语言,表达了先生对生命韧性的无限赞叹。这种含而不露的情感表达方式,赋予文章以深沉内敛的美学品格。
《冬荷》的思想内涵深刻而丰富。先生通过冬荷这一意象,探讨了生命与逆境的关系,提出了“迎上前去”的积极人生态度。文章揭示了生命存在的两种状态:表面的凋零与内在的顽强,正如冬荷“失去了丰腴,那就裸露出庄严的筋脉”。更可贵的是,先生发现了苦难中的爱与希望,那“携手承受苦难”的冬荷,展现了生命在极端条件下的尊严与高贵。而“冰下还有藕,正布满在湖底”的细节,则暗示了生命延续的无限可能,使文章在苍凉的基调中透出温暖的希望之光。
《冬荷》之所以打动人心,在于它将自然观察、人生思考和艺术表现完美结合。先生以诗人的敏感捕捉冬荷的细节,以哲人的智慧思考生命的意义,又以画家的技法描绘冰雪世界的景象,最终成就了这篇兼具形象美、语言美和思想美的散文佳作。在当代散文创作中,《冬荷》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和深刻的生命思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面对逆境的精神启示,也展现了中国散文传承与创新的艺术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