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傲骨:一曲生命的冰与火之歌——读李木生散文《冬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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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荷
冰掐灭了一湖的波浪。又冰上加雪。荷的尸骨就这样狼籍在冰雪的湖面上,肢折头断,东倒西歪,稀稀落落。
苍凉。落寞。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挤挤挨挨、涨潮似的荷叶,没有过大火一样燃了一湖的荷花,也没来过那只在尖角小荷上立了近千年的蜻蜓。
湖,真的死去了吗?
但是,有一丝荷的清香,悄然潜入心肺,连强大戗人的寒气也无法将其阻断。
在这冰雪的湖上,我与冬荷相识。
红红的朝阳,在远处怯怯地开着。薄薄的雾气正在散去,远远近近的残荷便从朦胧里渐渐清晰起来。直的,弯的,拱的,垂的,是荷柄的舞蹈;灰的,黄的,黑的,褐的,是荷叶、莲蓬的存在。
风寒榨尽了水分算得了什么?失去了丰腴,那就裸露出庄严的筋脉迎接风雪。曾经硕大舒展的碧叶,有时会干缩成一排排瓦垄状,甚至在垄沿处散布起或大或小、有着黑色边缘的窟窿。这是被风霜雨雪反复肆虐后留下的创伤吧?乍看这带着黑色边缘的窟窿,好像这荷已经脆得很,一碰就会碎的。其实不,在这褶皱间的灰色质地里,往往还残留着浅浅的绿,抚摸它,抓它,你会立刻感到一种柔韧劲道的生命的力量。天要起风雪,水要结成冰,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躲避肯定是不行,逆来顺受恐怕也不行,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迎上前去。
有一枚荷叶曾是那样深深地吸引了我。寒风里,它反扣在一杆斜立于冰雪之中的荷柄旁,仿佛一位持枪披甲的英雄。它那依然硕大的叶片起伏着,犹如奔腾向前的波涛。而隆起的筋脉,在太阳下骨骼一样地凸显着,更让这波涛有了山峦连绵的质感。这如波涛山峦般起伏不息的,不就是勇士容山纳川、吞吐日月的胸膛吗?
还有给我以强烈震撼的那枝冰中的莲蓬。莲柄早已没入冰雪中,莲头却执拗地伸出在冰面上,面朝着空旷的天空,十七个空了的莲房犹如十七个森然的弹洞。真是触目惊心。望着这十七个无言的黑洞,我依稀听到了呐喊与控诉。它一定有过孕子的艰难与幸福,那十七粒饱满圆润的莲籽,肯定蕴含着新鲜而又芬芳的思想。不然,枯燥狰狞的严冬不会向它施以能够致以死命的寒冷。但是寒冷又能怎样?饱满的莲籽早已植入湖底的泥中。
太阳升起来了。冬日的湖上,荷的故事正没有尽头。
冬的湖上,最热的当是荷了。冰压不住它,雪也盖不住它。它总是融化了冰雪,让热的生命在这冰雪的湖面上醒目着。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世界里,总有那曾经外直中空的荷柄,或挺着,或曲着,或拧着,或举着,从冰下牵紧了纹理毕现的荷叶和莲籽散尽的莲蓬。融去了身上冰雪的荷,黑着或灰着,却崭新着。夏日的荷是从水中生的,“出淤泥而不染”;冬日的荷是从冰雪中生的,历垢世而弥新弥净。更有爱的宣言写在冰雪之上——干枯了也要拥抱着,共同迎受着寒风,等待冰消雪融的日子;既然灾难不可避免,那就相挨相慰着一起冻结于冰雪之上,携手承受苦难。谁能说与所爱者携手承受苦难,不也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与幸福呢?
热的荷,当是伟大的洁净与爱的楷模了。
午时的太阳下,荷的凛然与愤怒却历历在目着。铜铸铁打般的荷柄——有的举着叶或蓬,那是荷的解放的旗帜;有的头已半冻在冰中,却还将身子拱作劲弓,要将一统的冰盖掀翻,那满布的细钉头样的刺疙瘩,似乎正隐隐漏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冬荷知道,冰下还有藕,正布满在湖底。每一节藕上,都栖着自己生生不息的梦。梦在,来年的夏天,还能不让荷在每一朵浪花上自由地飞翔吗?
那是月华做成的荷瓣,水精做成的荷叶,渔歌做成的蜻蜓呀!整个夏天的热烈,都在这里轰轰烈烈地演绎着。
一种水样的感觉正在冬荷的筋脉里汩汩地流动。饱满,自在,清新,高洁,它甚至看见了花瓣纷披的粉荷,嫩黄泛绿的花托周围,是黄黄的蕊毛,花托上微突着幼小的莲籽,泪泡一样地娇嫩着。美好,就是这样的吧?还有夏荷的清香,夏荷的明朗,夏荷风中快乐的呻吟和夏荷柒红了白云的欢笑,都在抚弄着冬荷梦的琴弦。
风刮着。冰封着。雪覆着。夕阳正泛着荷蕊般的嫩黄。夕阳里,醒着的冬荷,梦正酣。
(选自《2011中国年度散文》)

【读与评】
读李木生先生的散文《冬荷》,我似乎感觉到,寒冬的湖面上,先生笔下的冬荷正以断臂残肢的形态傲然示人——冰凌刺破水面,积雪覆盖枯茎,曾经“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已化作满目疮痍。但在先生独特的审美观照下,这些看似凋零的生命残骸,却迸发出比夏日荷花更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场发生在冰湖之上的生命叙事,恰似一部关于生存哲学的启示录。
一、废墟中的生命图腾
残荷以令人惊心动魄的姿态挺立寒冬。干缩成瓦垄状的叶片布满黑色窟窿,却仍保留着褶皱间的浅绿;莲蓬倔强地刺破冰面,十七个空莲房犹如弹痕斑驳的勋章;荷柄或曲或直,在冰层下牵紧生命的根系。这些伤痕累累的意象,构成了自然界最悲壮的雕塑群。先生用“骨骼般凸显的筋脉”、“青铜铁打般的荷柄”等金属质感的比喻,将残荷升华为永恒的生命图腾。
这些看似脆弱的植物残躯,实则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当寒风榨尽水分,它们便以筋脉为甲胄;当冰雪企图封印生机,它们以枯槁为旗帜。正如敦煌壁画中那些褪色却更显庄严的飞天,残荷在失去外在丰腴后,反而展现出生命最本真的力量。这种在绝境中迸发的生命力,恰似贝多芬在耳聋后谱写的《第九交响曲》,以残缺之躯叩响命运之门。
二、冰层下的生存智慧
冬荷的生存哲学闪耀着东方智慧的光芒。面对“冰封雪覆”的宿命,它们既不逃避也不屈服,而是选择“迎上前去”的从容。残荷与冰雪的角力中,蕴含着道家“柔弱胜刚强”的辩证思维。那些看似被冻僵的荷柄,实则在冰层下编织着生命的网络;深埋湖底的藕节,正孕育着来年的万千碧浪。这种“藏锋守拙”的生存策略,与《周易》“潜龙勿用”的智慧遥相呼应。
在当代语境中,这种生存智慧更具启示意义。就像日本茶道中“侘寂”美学推崇残缺之美,冬荷教会我们重新定义困境的价值。当硅谷创业者经历“至暗时刻”,当科研人员在无数次失败中寻找曙光,冬荷的生存哲学便化作穿越寒冬的精神火种。它提醒我们:真正的强者,往往在看似末路时开辟新程。
三、苦难书写的存在诗学
先生以诗性笔触重构了苦难的审美维度。冰封的湖面成为书写生命史诗的羊皮卷,残荷的每道伤痕都是铭刻其上的象形文字。当莲籽“泪泡般娇嫩”的梦境在冰下生长,当“爱的宣言”以相拥冻结的姿态呈现,苦难便升华为崇高的美学意象。这种将创伤转化为艺术的过程,令人想起敦煌藏经洞中那些历经劫难却愈显珍贵的经卷。
在存在主义视角下,冬荷的坚守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在永恒徒劳中寻找生命意义,冬荷则在年复一年的冰封中诠释存在的勇气。它们用布满伤痕的躯体证明: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永恒的绽放,而在于永不放弃的生长姿态。正如罗曼·罗兰所言:“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夕阳染红冰湖时,冬荷的梦正在酣睡与觉醒间流转。这些季节的殉道者,用残躯在冰雪上写就的生命诗篇,早已超越植物学的范畴。当我们凝视疫情时代的世界,目睹战火中的坚守,感受经济寒冬里的创业热忱,总能看见冬荷精神的当代投影。或许真正的生命美学,不在于规避寒冬,而在于学会像冬荷那样,在冰封中积蓄热能,将苦难淬炼成穿越时空的生命之光。当春风再度拂过湖面,那些深埋的藕节终将破土而出,以满池新绿印证:所有凛冬里的坚持,都是对春天最庄严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