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生命的最高审美——读李娟散文《大师的天真》

标签:
读书 |


大师的天真
初夏,读林风眠。林先生爱画小鸟,翠绿的树枝上站满了小鸟,鸟儿圆圆胖胖的身子挤在一起,三三两两,成群的小鸟和椭圆的树叶相依相伴,交相辉映,如同孩子作画,画得满满的,没有留白,给人视觉上极大的满足感和喜悦。那些小鸟分明是一群可爱的孩子,挤在一起嬉戏说笑着。看他的画,仿佛听见春风中几声清脆的鸟鸣。林先生笔下满纸皆是天真,能与孩子的心息息相通,分明是童心对童心。
齐白石早年以卖画为生,为了便于计算,在门上贴着润格:“白石画虾,十元一只”。有一位求画者很有意思,给了白石老人三十五元钱,想看看大师如何作画。结果,白石老人画了三只虾,清润透明,栩栩如生,只是,另外的半只虾藏匿在水草中,只留下一条小小的虾尾巴——妙趣横生,令人莞尔。多么聪明又可爱的老人,这幅画也表达了画外有画的意境。原来“小气”的大画家齐白石,有着天真一颗未泯的童心。想必求画人捧着这幅画,一定忍不住笑了。
喜欢白石老人笔下的小鸡,几点淡墨,极简极淡,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便活灵活现地滚了一地。有一幅画中,两只小鸡在争夺一条蚯蚓,相互撕扯着,紧紧咬住都不松口。画上题名《他日相呼》,真是一派天趣!两只小鸡分明是两个孩子,为争夺好吃的东西打得热火朝天,谁也不让着谁,可是,不一会儿,两人又和好了,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天真,是艺术创作必需的气质。大师者,皆是怀着一颗天真之心的人,也是用一双孩童般纯净的眼睛看人生,观世界的人。
我的枕畔常放着丰子恺的漫画集,静夜里随手翻阅,有孩子,桃花,溪流,小猫,风筝——只觉酣然拙朴,如月光盈盈入怀。他家中几个孩子如同一群小燕子一般,阿宝,软软,瞻瞻——孩子们是他的课本,也是他的老师,更是他作画时美好的素材,孩子的游戏,孩子的想象,快乐,举止,行为,言语,孩子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的笔下完美地保留下了,连同他对世间万物的爱。
《花生米不满足》,画上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几颗花生米生气了,皱着眉,撅着嘴,嫌妈妈给得太少了不够吃,心里的不满意、不快乐都表现在眼睛眉毛上,寥寥数笔,将孩子的神情描绘得惟妙惟肖。
另一幅画《瞻瞻的脚踏车》,还是这个胖胖的小男孩,光头,手里握着两把大蒲扇,夹在腿下当成脚踏车的车轮。因为爸爸不给买脚踏车,那就自己发明一个也不错呀,两把普通的蒲扇一瞬间生动起来。
《你给我削瓜,我给你打扇》中,姐姐坐在椅子上削甜瓜,小弟弟拿着大蒲扇给姐姐打扇子,他弯着腰,撅着屁股,双手用力给姐姐扇着凉风。不过他一边扇着蒲扇,口水似乎要流出来了。画中将一个馋嘴的,急着想吃甜瓜的小男孩画得生动鲜活,憨态可掬,画中的他们何尝不是你我的童年?读他的画,人的内心一瞬间如棉花般温暖。
丰子恺这样写画儿童画的初衷:“我向来崇敬儿童生活,尤其是那时,我初尝世味,看见当时社会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都已是失本性,只有孩子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
天真是什么?是画家心中对生命的最高审美。
天真,也是成年人遗失在岁月中的一颗珍珠,我们已多少年不再拥有了?没有它,我们还看得见美好、善意、晴空,云朵?
世间最美的情书,也是天真、清澈如童心。比如,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此刻的爱情,绵绵千里如春水流淌,又如桃花开遍陌上,纯净、无邪、烂漫------
在徽州的小村西递看到一块碑,上面刻着:圣人孩之。一位大家,终生保持一颗儿童般对万物敏感、天真、洁净的赤子之心。他们也是将童年与天真携带一生的人。他们不被俗世的浮华淹没,暮年时放下尘劳和喧嚣,回归生命的本源,也将人生活得通透而豁达。作品越发清澈,透明,雅洁。
这样的大师如齐白石,林风眠,丰子恺,沈从文-------读他们的作品,也是感受他们留给尘世的一片冰心。

【读与评】
读李娟女士的散文《大师的天真》,我被文中流淌的那份纯净与温暖深深打动。那些艺术大师们——林风眠笔下挤满枝头的圆胖小鸟,齐白石画中藏在水草里的半只虾,丰子恺漫画里用蒲扇当车轮的孩童——无不透露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天真。这种天真不是幼稚,不是无知,而是艺术家对世界最本真的感知方式,是穿透岁月浮华直抵生命本质的清澈目光。
林风眠的画作中,小鸟与树叶挤满画面,不留一丝空白,这种“画得满满的”构图方式恰如孩童作画时的毫无保留。儿童画画时从不懂得“留白”的美学原则,他们只是本能地将心中的欢喜倾泻在纸上。林风眠保留了这种孩童般的表达冲动,他的画作因此具有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观者仿佛能听见“春风中几声清脆的鸟鸣”。这种天真不是技巧的缺失,而是超越了技巧的艺术境界,是艺术家与观者之间最直接的灵魂共鸣。
齐白石的故事更显大师天真的幽默与智慧。面对求画者的三十五元钱,他画了三只半虾——那藏在水草中的半只虾尾巴,既遵守了润格规则,又打破了常规期待,创造出“画外有画”的意境。这种狡黠的创意不是市侩的精明,而是孩童般的游戏精神。同样,《他日相呼》中争夺蚯蚓的小鸡,定格了儿童世界里“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和好”的纯真动态。齐白石的天真在于他能够以儿童的眼光观察世界,又以大师的手腕表现世界,这种双重能力使他的作品既生动活泼又意味深长。
丰子恺将这种艺术天真人格化了。他的漫画直接以家中孩子为模特,捕捉儿童“喜怒哀乐”的每一个瞬间。《花生米不满足》中撅嘴的男孩,《瞻瞻的脚踏车》里用蒲扇创造玩具的孩童,都是对童年最忠实的记录。丰子恺说:“只有孩子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这句话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事实:成人世界充斥着“虚伪骄矜”,而儿童保持着人性的本真状态。艺术家的工作,就是在这种本真被世俗污染之前将其定格,为疲惫的成人世界保存一方净土。
天真的珍贵在于它是抵御世俗化的最后堡垒。李娟女士在文中感叹:“天真,也是成年人遗失在岁月中的一颗珍珠。”在这个崇尚早熟与功利的时代,天真被视为不成熟的表现,人们急于摆脱它,以显示自己已经“长大”。殊不知,这种刻意的成熟恰恰是生命力的衰退。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之所以动人,正因为它的天真无邪——“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样的表白,没有任何世俗算计,只有纯粹的情感流淌。
“圣人孩之”的碑文道出了天真的哲学高度。真正的大家不是那些故作高深的人,而是能够终生保持“儿童般对万物敏感、天真、洁净的赤子之心”的人。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打动人心,正是因为这种天真带来的普遍共鸣。天真是艺术创作必需的气质,更是生命应有的状态。它让我们在复杂的世界中保持简单的快乐,在浑浊的洪流中守住清澈的本心。
品读这些大师的作品,我忽然明白:他们的伟大不仅在于技艺的高超,更在于心灵的透明。在这个信息爆炸却意义匮乏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种天真——它不是逃避现实的幼稚,而是穿透现实迷雾的智慧。当我们能够像孩子一样好奇地观察一片树叶,像初恋一样真诚地表达情感,像大师一样纯粹地投入创造,我们便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质地,也找回了那个被我们遗忘已久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