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与城之历史思考——读赵丽宏散文《大漠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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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古城
吐鲁番盛夏的太阳光,是真正的火焰。在热辣辣的阳光烤灼下,所有一切都仿佛在冒烟,在喷火。汽车在大戈壁中飞一般奔驰,公路边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大小小的卵石,像一些惊诧的眼睛,呆呆地瞪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当高昌古城突然在前方出现时,轮到我惊诧了。这真是奇迹,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居然会有一座被遗弃的城市,一座真正的古城!远远看去,它像一群风化的土山,走近细看,才能从千奇百怪的形状中辨认出房屋、街道、围墙的轮廓和残垣。
阒无声息。只有那些高低起伏的、方的、圆的、不规则的残墟断垣,连带着它们在阳光下的浓浓的阴影,一座座一片片迎面而来,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据说,历史学家能在这迷宫般的黄土堆中分辨出一千多年前的王宫、寺院、商场、监狱,甚至还能找到唐玄奘当年讲经说法的地方……然而我却无从分辨。在炽烈的阳光下,我流着汗,和残墟断垣们默默对峙。哦,你们,能告诉我什么呢?你们曾经像璀璨的宝石一般,镶嵌在荒凉的戈壁大漠中,闪耀在漫长曲折的丝绸之路上;你们曾经是人类的骄傲,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灿烂缤纷的标志。而现在,一切早已荡然无存,这里没有人烟,没有声音,连一星半点生命运动的迹象也无法找到,连一棵小小的绿草也没有……听一位久居吐鲁番的汉族同志告诉我,冬天的时候,这里常常狂风大作,狂风挟裹着滚滚黄尘,在高低起伏的城堡和残垣之间、在迂回曲折的街巷之中穿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也许,这是古城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忆着它的黄金时代,回忆着丢失了一千余年的繁华和喧闹……
一千年,十个世纪的岁月流水,可以把许多历史的遗迹磨得一干二净,而它,这座没有任何人照看的都市,却顽强地、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尽管失去了缤纷的色彩。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有些惊奇,也有些纳闷。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我发现,自己已走到了一块宽阔坦荡的平台上,平台的尽头,是一幢还保留着圆顶的高大的古建筑。我正仰头看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个维吾尔族小男孩,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并排站着。真不可思议,他们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这些孩子,看来对这里非常熟悉。他们并不怕陌生,我便走过去和他们攀谈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微笑着问。
“我们来玩,我们的家离这儿不远。”胖男孩歪着脑袋回答我。他的回答使我吃惊:这古城附近,居然还有人家!我发现,他那件沾满黄土的汗衫胸前,别着一枚美国的纪念章,纪念章的图案是中美两国国旗。看来,常常有外国旅游者来看这座古城。并且受到了这些孩子的接待。
“你们知道,这座古城有多少年历史了?”
“一千年前,这里住人。”这是那个胖男孩回答我。
“一千年不住人,这些房屋为什么还在呢?”这问题刚吐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连我自己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怎么问这些小男孩呢!
胖男孩抬起头,对着强烈的阳光眨巴着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突然得意地笑了:“因为它,太阳。这里不下雨。”
回答得有道理。假如像江南一样年年下几场倾盆大雨,这座用泥土垒起的古城恐怕早就从大漠中消失了。
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的四周,又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一千年前的高昌人,为什么要遗弃这座繁华的都城?是遭受了突然降临的灾祸?还是不堪忍受那如火的炎阳?也许,这又是一个谜,要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来解答……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古城的边缘。举目远眺,我不禁眼眼发亮了——从残缺的城墙缝隙里,涌进来一片清凉的绿色!那是白杨林,是玉米田,是葡萄园。
(选自《中国现代名家写景美文》)

【读与评】
站在高昌古城的废墟前,赵丽宏先生笔下的吐鲁番阳光仿佛穿透纸背,灼烧着我的想象。这座被戈壁环抱的黄土城池,如同一具巨大的时间标本,凝固了十个世纪的沉默。当先生与三个突然出现的维吾尔族小男孩对话时,历史与现实完成了一次奇妙的交汇——孩子们胸前别着的美国纪念章与千年土墙形成荒诞而深刻的对比,这场景恰似人类文明的一个隐喻:我们总在建造,又总在遗弃;总在铭记,又总在遗忘。
高昌古城的存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先生的困惑也是所有面对历史遗迹者的困惑:为何繁华终成废墟,而废墟又能抵抗时间?小男孩的回答“因为太阳,这里不下雨”看似天真,却道出了文明存续的残酷真相——某种永恒的死亡状态反而成就了它的永生。这让我想到古埃及的金字塔,它们同样因沙漠的干燥而幸存,却也因此失去了作为“活物”的资格。高昌古城那些被阳光烤得发烫的残垣断壁,就像文明干枯的骨架,失去了血肉却保留了形状,提醒着我们所有人类造物终将面临的命运。
在文中,最动人的莫过于先生对古城“生前”模样的想象。当历史学家能分辨出王宫、寺院、商场甚至唐玄奘讲经处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考古学家的专业能力,更是人类对过往本能的追寻。先生将废墟比作“一群沉默的幽灵”,这些幽灵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倒影。每个时代的人都自认为站在文明的顶峰,就像高昌人不会想到他们的繁华都城有一天会成为游客相机里的背景。这种历史的反讽在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古城曾经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灿烂缤纷的标志”,而今却只能依靠自然的仁慈(不下雨)才能继续存在。
三个维吾尔族小男孩的出现,为这篇散文注入了魔幻现实的色彩。他们像是从时间裂缝中钻出来的精灵,既属于现在,又仿佛来自过去。孩子们对古城的熟悉与陌生形成有趣的反差:他们知道古城“一千年前住人”,却说不清为何被遗弃;他们每天在这些废墟中玩耍,却佩戴着象征全球化的纪念章。这种矛盾恰恰体现了我们与历史的关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熟悉而又陌生。当孩子们蹦蹦跳跳离开后,留下的寂静更加震耳欲聋,这种叙事的节奏感显示出先生高超的散文艺术。
文章结尾处,先生从城墙缝隙看到的绿色让人心头一颤。那片清凉的绿意——白杨林、玉米田、葡萄园——是生命对死亡的回应,是现在对过去的超越。先生没有沉溺于怀古伤今,而是将目光投向“正在崛起的”新城市,这种向前看的态度赋予散文以明亮的基调。高昌古城的存在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它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不是死亡的证明,而是生命的参照。
我想,先生的《大漠古城》给予我们的不仅是一次文学上的审美体验,更是一场关于时间、文明与存在的哲学思考。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每一座城市都只是昙花一现,但正是这种短暂与永恒的对抗,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壮丽史诗。当我们站在21世纪的回望那些消逝的古城时,或许应该少一分伤感,多一分敬畏——敬畏时间的伟力,也敬畏人类在沙上建城的勇气。毕竟,所有的今天都将成为昨天的幽灵,而真正的永恒,或许只存在于这种代代相传的记忆与对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