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褶皱里看见生命的丰盈——读汪曾祺散文《大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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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妈们
我们楼里的大妈们都活得有滋有味,使这座楼增加了不少生气。
许大妈是许老头的老伴,比许老头小十几岁,身体挺好,没听说她有什么病。生病也只有伤风感冒,躺两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结实,但是很轻巧,一头有两个杈,像两个小犄角。她并不用它来拄着走路,而是用来扛菜。她每天到铁匠营农贸市场去买菜,装在一个蓝布兜里,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着。她买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刘家窑桥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把菜倒出来,择菜。择韭菜、择茴香。择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装进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来,往回走。她很和善,见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说话。她用拐杖扛菜,不是为了省劲,好像是为了好玩。到了家,过不大会,就听见她乒乒乓乓地剁菜。剁韭菜,剁茴香。她们家爱吃馅儿。
奚大妈是河南人,和传达室小邱是同乡,对小邱很关心,很照顾。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给小邱张罗个媳妇。小邱已经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她给小邱张罗过三个对象,都是河南人,是通过河南老乡关系间接认识的。第一个是奚大妈一个村的。事情已经谈妥,这女的已经在小邱床上睡了几个晚上。一天,不见了,跟在附近一个小旅馆里住着的几个跑买卖的山西人跑了。第二个在一个饭馆里当服务员。也谈得差不多了,女的说要回家问问哥哥的意见。小邱给她买了很多东西:衣服、料子、鞋、头巾……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装了半车,蹬车送她上火车站。不料一去再无音信。第三个也是在饭馆里当服务员的,长得很好看,高颧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条。就要办事了,才知道这女的是个“石女”。奚大妈叹了一口气:“唉!这事儿闹的!”
江大妈人非常好,非常贤慧,非常勤快,非常爱干净。她家里真是一尘不染。她整天不断地擦、洗、掸、扫。她的衣着也非常干净,非常利索。裤线总是笔直的。她爱穿坎肩,铁灰色毛涤纶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注意穿鞋,鞋的样子都很好。她的脚很秀气。她已经过六十了,近看脸上也有皱纹了,但远远一看,说是四十来岁也说得过去。她还能骑自行车,出去买东西,买菜,都是骑车去。看她跨上自行车,一踩脚镫,哪像是已经有了四岁大的孙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门,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爱理人,有时也和人聊聊天,说说这楼里的事,但语气很宽厚,不嚼老婆舌头。
顾大妈是个胖子。她并不胖得腮帮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围很粗。她并不步履蹒跚,只是走得很稳重,因为搬运她的身体并不很轻松。她面白微黄,眉毛很淡。头发稀疏,但是总是梳得很整齐服帖。她原来在一个单位当出纳,是干部。退休了,在本楼当家属委员会委员,也算是干部。家属委员会委员的任务是要换购粮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敛了来,办完了,又给各家送回去。她的干部意识根深蒂固,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别的大妈也觉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过话。她爱和本楼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干部说话。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儿女在单位很受器重;说她原来的领导很关心她,逢春节都要来看看她……
在这条街上任何一个店铺里,只要有人一学丁大妈雄赳赳气昂昂走路的神气,大家就知道这学的是谁,于是都哈哈大笑,一笑笑半天。丁大妈的走路,实在是少见。头昂着,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进,两只胳臂前后甩动,走得很快。她头发乌黑,梳得整齐。面色紫褐,发出铜光,脸上的纹路清楚,如同刻出。除了步态,她还有一特别处: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讲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绒;冬天,下雪,穿羽绒服。羽绒服没有大襟的。她为什么爱穿大襟上衣?这是习惯。她原是崇明岛的农民,吃过苦。现在苦尽甘来了。她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儿媳妇都在美国,按期给她寄钱。她现在一个人过,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饭,都是到粮店买馒头,买烙饼,买面条。她有个外甥女,是个时装模特儿,常来看她,很漂亮。这外甥女,楼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和外甥女上电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来了!”——“我每星期都来。”丁大妈说:“来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妈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气昂昂。
罗大妈是个高个儿,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妈不一样:丁大妈大踏步,罗大妈步子小。丁大妈前后甩胳臂,罗大妈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摇。她每天“晨练”,走很长一段,扭着腰,摇着胳臂。罗大妈没牙,但是乍看看不出来,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这个岁数——她也就是五十出头吧,不应该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没牙,可是话很多,是个连片子嘴。
乔大妈一头银灰色的卷发。天生的卷。气色很好。她活得兴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坛公园“晨练”,打一趟太极拳,练一遍鹤翔功,遛一个大弯。然后顺便到法华寺菜市场买一提兜菜回来。她爱做饭,做北京“吃儿”。蒸素馅包子,炒疙瘩,摇棒子面嘎嘎……她对自己做的饭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极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极了!”“我摇的嘎嘎,好吃极了!”她间长不短去给她的孙子做一顿中午饭。他儿子儿媳妇不跟她一起住,单过。儿子儿媳是“双职工”,中午顾不上给孩子做饭。“老让孩子吃方便面,那哪成!”她爱养花,阳台上都是花。她从天坛东门买回来一大把芍药骨朵,深紫色的。“能开一个月!”
大妈们常在传达室外面院子里聚在一起闲聊天。院子里放着七八张小凳子、小椅子,她们就错错落落地分坐着。所聊的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谁家买了一套组合柜,谁家拉回来一堂沙发,哪儿买的、多少钱买的,她们都打听得很清楚。谁家的孩子上“学前班”,老不去,“淘着哪!”谁家两口子吵架,又好啦,挎着胳臂上游乐园啦!乔其纱现在不时兴啦,现在兴“砂洗”……大妈们有一个好处,倒不搬弄是非。楼里有谁家结婚,大妈们早就在院里等着了。她们看扎着红彩绸的小汽车开进来,看放鞭炮,看新娘子从汽车里走出来,看年轻人往新娘子头发上撒金银色纸屑……

【读与评】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市井人物总是带着烟火气的诗意,《大妈们》这篇散文更是将这种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一座普通居民楼里,七位性格迥异的大妈用各自的方式编织着生活的经纬,她们像不同颜色的丝线,共同绣出了一幅晚年生活的斑斓画卷。
许大妈扛着花椒木拐杖去市场的身影,像一幅流动的民俗画。那根本不必用来支撑身体的拐杖,成了她与生活对话的媒介。当她将韭菜倒出来择菜时,刘家窑桥下的石头便成了天然的案台,这让我想起莫奈笔下的干草堆——最普通的场景里藏着永恒的诗意。奚大妈三次失败的“保媒”,恰似生活的三幕轻喜剧,那些跌宕起伏的婚介故事背后,是市井中人最朴素的善意。当她说“这事儿闹的”时,皱纹里荡漾的不仅是无奈,更有一份对人间姻缘的豁达。
江大妈擦拭家具的抹布仿佛带着韵律,她把日子过成了工笔画。裤线永远笔挺的细节,让人想起张爱玲笔下对生活仪式感的执着,但江大妈的精致里多了一份烟火气。丁大妈雄赳赳的步态与讲究的大襟衣裳构成奇妙的和弦,这是经历过饥荒岁月的农民对体面生活的庄重宣言。当她骄傲地说“来看我”时,褶皱密布的脸上绽放的,是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尊严。
这些大妈们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她们将生活过成了艺术。乔大妈把棒子面摇成“嘎嘎”时的手势,必定带着某种祖传的节奏;罗大妈晨练时摇晃的手臂,在空中划出独特的生命轨迹。她们在菜市场挑选芍药骨朵的专注,不亚于艺术家挑选画材的慎重。这种将日常琐事升华为生活美学的智慧,恰如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所言:“美存在于实用与寻常之中。”
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我们常常用“广场舞大妈”这样扁平化的标签来定义老年群体。但先生用显微镜般的笔触告诉我们:每个褶皱里都藏着故事,每根白发都系着人生。当顾大妈坚持要被称为“干部”时,那不仅是身份认同的执着,更是对自我价值的郑重确认;当大妈们围坐在院子里聊“砂洗”布料时,她们对时尚的敏感丝毫不逊年轻人。这些细节颠覆了社会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展现出生命在每个阶段独有的光彩。
重读这些文字,恍然惊觉我们身边处处都是“大妈们”的身影。小区里侍弄花草的王阿姨,菜市场总穿碎花罩衫的张奶奶,她们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韧性。在这个崇尚青春的时代,《大妈们》像一剂清醒剂,提醒我们:生命的丰盈不在于年龄的数字,而在于对生活始终如初的热忱。那些被花椒木拐杖丈量过的晨昏,被素馅包子香气浸润的时光,都是岁月馈赠的勋章。
合上文章,窗外的玉兰正开得热闹。忽然懂得,所谓生活的艺术,不过是像大妈们那样:在择韭菜的沙沙声里听见诗韵,从组合柜的价格讨论中品出人情,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生长出自己的纹理与光泽。这或许就是先生留给我们的启示:当我们学会在生活的褶皱里寻找光,每个瞬间都能成为永恒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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