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乡愁——读庄因散文《春愁》
标签:
读书 |

春愁
机场送罢游子还乡,归得家来,略感厌倦。遂沏清茶一杯,径入后园。猛抬头,见满园翠绿,桃李早谢,蓦觉春分已过,春深矣!但仍不愿置信,赶返屋内,细览挂历,方知春分果然已过,而阳历方始立春,不免气苦。
世间有好些事,原是不厌其重叠反复的,也有好些事,期盼其再来,而终一去不返。一年过两个春天,大概是如此的吧。这虽不是舍乎逻辑的说法,于情则似乎并非不可,终究是无伤大雅的韵事。不像过生日,如果利用阴(历)错阳(历)差,硬庆祝两次,若非有撒赖之嫌,即难辞糊涂之讥了。洋人过生日要吃蛋糕。糕上独插小蜡烛。我对操刀支解蛋糕一事,已很不爽然,仿佛有死后不得善终的兆头。而小蜡烛明看乃“生命之光”,烛与年俱增,寿则随岁递减,一烛一华年,这种反讽未免残酷强烈。而到了众人准备鼓掌欢呼,高唱生展快乐之歌,寿星待吹熄蜡烛之际,眼见光消热退,前景惨澹凄凉,去日无多,就非得“鼓足勇气”不可了。相形之下,终觉还是中国办法比较开明适性,言为祝“寿”,足有年年看好之意,而无瞬息明暗之感。一碗寿面,热热火火,皆大欢喜。
我家后院常有好鸟暂栖乱鸣,独不见燕子。其实,细雨斜风,翦空掠影的画面并不应只有江南才有,台湾乡下就仍然看得着的。加州的天气,一似江南,但也鲜有桃红柳绿宜人春景,即便有了,气氛尚觉不对。看来江南也只得一处,在九州。四时递嬗,虽云异国亦然,却无情如是,也罢!
前些天春雨连绵,浙沥晨昏。入夜之后,也不闻檐前滴漏,是因洋铁皮的排水管毫不留情,全数截走,把你一点怀念的凭藉意象都夺走了。但这却也减不了我对春的敏感度,惜春之人,总是不会寂寞的。虽说没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心,一地李花,飘零似雪,也为我翌日晨晓推窗时牵起家国之思来。这种思念,经由春光烘托,益其温暖烂漫,浩浩荡荡,明媚千万里,天涯便也近在咫尺了。
今年报春最早的是杏花。那株老树,每年繁华枝头,自抽芽、含苞、怒绽、到新叶扶疏,不过短短十数日吧,竟是那般殷勤缱绻,将春留住,使得我在营营匆匆之中,尚有几许欣慰,免却了负春之疚。然则,去年春夏之交,不知何故,招来妒忌绿色小虫,把满树枝叶悉数噬败摧害,春残如是,很是令人伤感,遂将枝叶悉数斫斩,独剩老干萧条。心想,今年是定然看不见“红杏枝头春意闹”的了。孰知其仍属老院中首先抽芽,喜报春消息的呢!我简直在讶佩之余,更肃然起敬了。
其实,报春应是迫春花的事。可惜清雅如此的名字,竟被英文Dogwood把关感破坏一尽。气愤之下,我未在园中栽培。桃与李,虽说向素在春前争妍妒媚的,招蜂引蝶,终不脱佻薄欠庄,自家园中是不种的,后院隔墙就有桃李各一株,盛开的时候,分享一点颜色也就够了。我们沿墙里的是茶花,共得八株。大红、水红及白色各两株,花开直径如肝大小;粉红色一株,绛红一株,花较小,长蕊吐金。晨起赏花,真有“一枝红艳露凝香”之致。美国佬酷爱玫瑰,制成各种化肥助其早熟,于是乎弄得枝粗叶肥,花团巨硕,且高可过人。其冶艳缭乱,搔首弄姿,是不禁看的。茶花冷赧矜丽,婉约蕴讷,堪值“为伊消得人憔悴”。春色恼人是实,但止于“眠不得”的境界最好。收敛并不是示弱,过于外放进取,易导自伤的。
园中还有剑兰一种,约十数枝,花淡而雅,自是我喜爱原因。但犹有甚者,其茎叶劲拔,极富豪气,也可将园中浓柔气氛稍加抖擞。警刺之,策惕之,纵不一定要闻鸡起舞,惜春莫负流光,总可使自己一颗远悬的中国心,生生沥沥,永葆青春不老。
花色已多,应该再有一棵园柳,那就会使得杏园春色,随柳浪而荡漾无边了。来美后,游玩过的地方不算多,却也见到几处有柳树的。最好的一处是在距此南下约百里的茂地莱。市区中有一公园,小桥跨池,直通柳荫深处。池中有鸭,踏乱柳影,很有江南早春风景。当然,“池塘生春草,园柳变呜禽”,想要在小小后院里求之,未免过奢了。然则,欲占尽春色,又有什么大不该呢?也罢,反正后固有椒树一棵,枝繁叶茂,也弯垂似柳,只不过没有柳条的细密柔长罢了。那么,一心把它视成柳树,我这有心人也算是煞费一份苦心的。
站在园中,手攀椒枝而环顾四周,所得印象是春色满园。然则,仍是我心快快。归去!归去!“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读与评】
庄因先生在《春愁》中不经意间瞥见后园绿意浓稠,才惊觉春分已逝。他折回屋内细查挂历,物理时间上春分确然滑过,而阳历竟才立春——这一错愕揭示了时间感知的奇妙矛盾:物理刻度如冰冷铁律,而心中春意则随情起伏,如幽深河流,自有其蜿蜒节奏。
文中“一年过两个春天”的念头,看似悖理却浸满温情。这“无伤大雅的韵事”,是灵魂在刻板现实中为自己留出的喘息之地。反观生日蜡烛的隐喻,则饱含西方对线性时间的清醒残酷:生命之光“烛与年俱增,寿则随岁递减”。先生敏锐捕捉到其中“反讽未免残酷强烈”的意味,进而欣赏中国祝寿方式所蕴含的豁达——那碗“热热火火”的寿面,饱含了“年年看好”的期许,是东方智慧对时间不可逆性的诗意消解与超越。
异国的春景虽有江南相似的雨丝风片,却如画作缺失灵魂底色,引不起内心真正共鸣。先生写道:“看来江南也只得一处,在九州。”此言道出空间位移带来的文化断裂之痛。于是他在加州后园里执意重构故土的春天:杏树虽遭虫害摧残,却“肃然起敬”地率先抽芽;茶花“冷赧矜丽”,以其“婉约蕴讷”对抗美国玫瑰的冶艳俗媚;甚至以椒树充作垂柳,亦聊慰乡愁。这种对花木的精心拣选与赋予深情,实则是离散心灵在异域土壤中重构故国记忆的努力,是文化符号的艰难移植与诗意栖居。
当先生“手攀椒枝而环顾四周”,最终仍“我心快快”地吟哦辛弃疾“春且住”的悲怆词句——此情此景,非仅为春逝而叹,更是对时间本质的深沉叩问与对故土无法割舍的眷恋。物理时间冷酷奔涌,而心灵时间却如藤蔓缠绕于记忆的亭台楼阁。春愁岂止在春?那是游子灵魂在时间洪流中奋力锚定坐标的永恒挣扎。
先生用后园中倔强的杏树、矜持的茶花与替代的“椒柳”,在异国他乡构建了一方抵抗时间冲刷的堡垒。这堡垒既脆弱又永恒,其中的花开花落,皆成为生命在无垠时间荒漠中刻下的深刻印记。
“天涯便也近在咫尺了。”这咫尺之间,横亘着物理空间与精神家园的巨大鸿沟;而唯有通过记忆中不断重构的春天意象,我们才得以跨越这鸿沟,在时间洪流中辨认并守卫自己灵魂的故乡——那是人类面对无情宇宙时最温柔也最坚韧的抵抗。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