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真与永恒之间——读王蒙散文《春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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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心
春天的心活在春天的人的身体里。
春天的心是活跃的,生气蓬勃的,充满活着的力量。春天使人爱生活:看呀,桃花的骨朵,枊枝的嫩芽,牛毛似的小雨帘子般地挂着,一切多美。生活本身是可爱的呀。听呀,池水的潺潺像低唱一首甜蜜的恋歌。晨鸟的啾啾像喁喁的情话,远处的孩子们唱了:
青草生
花儿红
斜织细雨里
老牛驮着牧童……
这嘹亮的歌声使春天的心朦胧了,沉醉了。
嗅呀!翘起鼻子,刚下完雨的潮湿气息,钻进你的鼻孔,使你的心痒痒的。玩吧,跳吧,高歌吧,舞蹈吧,暂时忘掉你的痛苦。我们都是小孩子,都还有小孩子的心,那小孩子的心便都是春天的心呀!
春天的心又是懒洋洋的一股子劲儿。朋友,你可晒过春天的太阳?倚着树,靠着墙,闭上眼睛,让金黄色的太阳从头至脚抚摸你,你感到和暖,你感到舒适。身子散了,软了,像棉花一样;身子轻了,没有丝毫重量。于是你的身躯自然地摇摆着,飘,飘,飘到天空里,坐在白云上,和云雀一同唱歌,和风筝一同跳舞。说起风筝,你可常听到风筝铜铃寂寞的嗡嗡的声音?还有远处的空竹声也是相像的。它使你每个细胞都酥软了,它使春天的心荡漾在那声波里。听到之后你或者便颓然卧在草地上,让小野花的黄蕊洒在你的鼻孔里;你或者会兴奋地跳起来,喊着说:“我们生活在春天里,我们生活在阳光里,我们生活在春天的阳光里!”本来嘛……
春天的心是美好的,善良的,纯洁的。因为美以大自然的为最美,而大自然的美表现在春天。你知道春山:远望苍翠欲滴,郊外踏青便是为了欣赏春山呀。你知道春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知道春花春草,流行歌曲不是这样唱吗:“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通俗的对子,不是这样写吗:“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你知道春雨:“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你知道春宵:“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以及什么“月移花影上栏杆”……好了,这些歌颂春天的句子是实在写不完的;人在这美的结晶里,丑恶的会变成美善,污浊的会变成纯洁。春天本身便是诗,何待写她在纸上?而春天的心,便是诗里的诗了。
虽然如此,春天的诗和含苞待放的春花一样,和刚伸出头来的草一样,是幼稚的,是脆弱的。她是才入世的小娃娃,而不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勇士;她是呢喃倩舞的小燕,而不是在狂风暴雨里挣扎的海燕;他是小花而非大树,诗歌而非枪炮(请恕我这句话似乎包括对诗歌的不敬)。但是,春天要被更成熟、更热情、更坚强的夏天代替,春天的心也变成钢铁的心了。
(选自《王蒙散文》)

【读与评】
王蒙先生的散文《春天的心》是一曲献给生命的赞歌。他笔下的春天并非简单的季节轮回,而是一颗跃动的赤子之心,是未被世俗尘埃沾染的纯粹灵魂。在他眼中,春天的美不仅是桃红柳绿的视觉盛宴,更是一种唤醒人性本真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既如晨露般晶莹易逝,又似种子般蕴藏永恒,在短暂与永恒的辩证中,奏响了一曲关于生命本质的哲学诗篇。
一、童真之镜:照见生命原初的纯粹
先生将春天的心喻为“小孩子的心”,这种比喻恰似一面澄明的镜子。当孩童们唱着“青草生,花儿红”的童谣奔跑在斜织细雨中,当风筝铜铃的嗡鸣与空竹的震颤交织成天真的交响乐,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春天的生机,更是人类对生命原初状态的永恒向往。先生用“让金黄色的太阳从头至脚抚摸你”这般充满触感的语言,勾勒出灵魂卸下重负时的轻盈。这种轻盈不是逃避现实的遁世,而是剥离世故矫饰后的返璞归真。就像春雨洗净的空气中,“每个细胞都酥软”的体验,实则是生命回归本真的通感表达。
二、脆弱之美:易逝性中的永恒命题
文中对春天脆弱性的揭示颇具深意。先生坦言春天的诗如“含苞待放的春花”、“刚伸出头来的草”,这种稚嫩恰是世间最动人的存在形态。当他说春天是“才入世的小娃娃”而非“千锤百炼的勇士”时,实则点破了生命本质的悖论:最纯粹的美好往往最易消逝。但正是这种易逝性成就了永恒的审美价值,就像樱花七日绽放的宿命,恰是其震撼力的源泉。先生引用“细雨梦回鸡塞远”等诗词,将个体对春光的眷恋升华为集体文化记忆,使脆弱的春意获得了穿越时空的精神韧性。
三、蜕变之思:在季节轮回中寻找平衡
文章结尾关于春天将被夏天取代的预言,暗含对生命成长的理解。当先生说“春天的心也变成钢铁的心了”,这并非对纯真的背叛,而是对生命完整性的认知。就像种子必须冲破春泥的包裹才能长成夏木,童真也需要经历淬炼方能转化为坚韧。这种蜕变不是非此即彼的取代,而是如同年轮般层层积淀的生命图谱。先生用“小燕”与“海燕”的意象对比,暗示真正的成熟应当是在保持赤子之心的同时,锻造出直面风雨的勇气。这种辩证思维,为现代人如何在世故中守护天真提供了智慧启迪。
在这个加速狂奔的时代,《春天的心》犹如一剂清醒良药。当我们困顿于生存的重负时,不妨倾听雨中老牛驮着牧童的歌声,感受阳光穿透灵魂褶皱时的温暖。先生告诉我们:真正的成熟不是世故圆滑的盔甲,而是历经沧桑后依然能对着一朵野花怦然心动的能力。春天的易逝警示我们珍惜当下,而季节的轮回又给予我们希望——那些看似消逝的美好,终将以另一种形态在生命的长河中永恒流转。这或许就是“春天的心”给予当代人最珍贵的启示:在纯真与坚韧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