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褶皱里寻找生命的永恒——读杨匡汉散文《莼鲈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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莼鲈之思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中间有什么呢?画家吴冠中教授在“望尽天涯路”后提出:“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黄山我登过两次,确实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胜慨;周庄据说是蒙上尘埃的一颗珍珠,如今容光焕发,看来真得去一睹其风采。
对于出生于江南的我来说,对水乡水镇自然留有特殊的记忆。我的故乡,我幼时居住的村落,一条不过三米宽的小河划出塘东塘西塘南塘北,还连通着村南那镇上小学,可以说家家是傍水而栖息、而劳作的。童年时印象尤深的是“摇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外婆在泗溏村,那也是被小河和竹林包围的所在。不过,沧桑看云,十年巨变,因庞然大物“宝钢”崛起于并冲击着我的故乡,童年那个小小的村落,那座窄窄的“外婆桥”,已失去了往昔那份清雅与宁静。老归故里,人生一乐。看来,对水乡小镇的绵绵乡思乡愁,要到“集水乡之美”的周庄去寻索了。
甲戌、乙亥交替时分,承蒙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们的安排,我同香港的几位作家终有周庄一游。到周庄自然“摇”去才有味道,惜时间紧迫,我们只好搭“中巴”长驱直驶。车至江苏昆山,于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的怀抱之中,于吴江市、吴县和上海的青浦县交界之处,便是已有九百余年历史的古镇周庄。
这个“咫尺往来,皆须舟楫”的水乡,“镇为泽国”,数百年来河湖阻隔,却也避开了历朝历代的兵燹战乱,至今相当完整地保存着旧有的水镇建筑物及其别致的格局。石筑河岸,上面建宅,临河的粉墙黛瓦向外伸出,开一排排蠡壳窗,就有无数挂有“茶”号、“酒”家的楼馆。屋楼下有石筑的家用码头,沿石级直下即达河边,洗浣、运货十分便利。君到周庄见,人家尽枕河——哦,我们进入了典型的江南水镇。
未等镇上主人出来迎我,我们急不可待地拾级而下,租了两条小船,坐进这摇篮里摇摇摆摆驶向前方。在一片“摇到外婆桥”的呼声中,掌橹的妇女告诉我们:前面不是外婆桥,而是横卧在水巷之上著名的钥匙桥。那是由一座拱桥和一座石梁桥交汇成十字形的双桥,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石桥联袂而筑,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委实似古人使用的钥匙。碧波泱泱,绿树掩映,我们伴随着一船摇荡的笑语,吟诵着令人回味的“吴水依依吴水流,吴中舟楫好夷游”的诗句。
带着一身清爽,系好船缆上岸,抬头是座不小的私家宅第。“沈厅”两个大字迎面而来。推门入宅,狭小的市井门洞竟然衍伸出长长的一串景深,大小百余间房屋,分布在百米长的中轴线两侧。这里铺张着大家族礼仪的空间规程。整个厅堂呈现典型的“前厅后堂”的建筑格局。厅堂内,清代状元张謇手书的“松茂堂”居中而立,占地170平方米之阔,砖雕门楼,刁角高翘,匾额刻着“积厚流光”,额框则是“红梅迎春”的精细浮雕以及“西厢记”人物、走兽和亭台楼阁等图案。前后楼屋均由过街楼和过道阁连接,成“走马楼”之状。从前到后,从下到上,从接送宾客、办理婚丧、议论大事到生活起居,均各有其所。这座“沈厅”,为江南巨富沈万三后裔沈本仁于乾隆七年建成。《周庄镇志》载有一段缘起:“沈本仁早年喜欢斜游,所交者皆匪类及父殁者。有言:不出三年,必倾家者。本仁闻之,仍置酒,召诸匪类饮,各赠以钱,而告之曰:‘我今当为支持门户,计不能与诸君游也!’由是,闭门谢客经营农业,于所居大业堂侧拓创敬业堂宅,广厦百余椽,良田千亩,遂成一镇巨室。”看来这又是一则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沈本仁其人其事及其功过且不去评说,他毕竟建成了并留下了一座人文景观。如今,“沈厅”尚设有酒家,在古色古香的厅堂摆开圆桌,“沈氏家宴”菜单上列有万三蹄、韭菜白蚬、水晶虾、三味圆和莼丝鲈脍等佳肴,你可以美美地品尝名闻遐迩的周庄饮食文化。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沈本仁的祖先沈万三。迄今为什么留存与他的名字相关联的“万三糕”、“万三蹄”、“万三水冢”等世传风物?为什么这里的人们以隐秘的神色向你讲述关于他的什么传说?经济史家们还闹不清沈万三这个十四世纪江南理财大师的底细,我们则不妨根据民间传说去模糊地把握某种人文脉络。据传元朝中叶,沈万三之父沈佑由吴兴(今浙江湖州)南浔迁徙至周庄,躬稼起家,经商而开始发迹。子承父业,沈万三大刀阔斧,理财有方,以过人的精明与盘算成为周庄乃至江南的一大富豪。关于他的致富招数有各种说法,有人持“垦殖说”,认为沈万三依靠勤垦勤殖、广辟田宅而富累金玉;有人持“分财说”,有道是沈万三得到吴江汾湖富贾陆氏的资财而发了起来;又有人持“通番说”,判断沈万三是靠了对外贸易而“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三种说法都有理有据,但通达地看,一个商贾要成为巨富,必是综合因素贯通后的集中发挥,非单一而可为之。我们可以接近如此认知:沈万三以垦殖为根本,以分财为“下海”资金,然又放手经贸,利用白蚬江(东江)西接京杭大运河、东北接浏河的地理优势,从周庄出发的货船借运河而通南北,借长江而通东西。又因离郑和下西洋的始航地浏河口十分靠近,故而著名史学家吴晗所说沈万三善于“作海外贸易”亦在情理之中。他一跃而成为巨富,既是个人才能所致,更是天时地利使然。
然而,当年如鱼得水的商贾从来不可能为封建朝廷的官场所容。沈万三富得连朱元璋也红了眼。《明史·马后传》载:“洪武时,富民沈秀(按:沈万三之别号)者,助筑都城三分之一,请犒军,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后谏曰,不祥之民,天将诛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说的是明初朱元璋定都南京要修筑高城伟墙,各方集资,沈万三慨然资助筑造从洪武门到水西门高达两万多两白银的费用。此举惊动朝野,皇帝还封了他两个儿子的官。哪想到沈万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晕晕乎乎乐滋滋地拿出又一笔巨款想表示亲善,犒赏三军。这就犯了大忌:一个商人为何物?竟狗胆包天凭着有钱到朕的应天府来摆阔气、耍威风?后来有人说情,沈万三才免于一诛,却被流放到云南,最终客死他乡。不仅如此,沈万三当时被捕之际,周庄株连甚多,有尽诛周庄居者之说。在那样的朝代,经商聚富犹如一颗鸡蛋,碰上石头,肯定全散了黄,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如果说沈万三为周庄带来过富庶,立下了以村落而辟为镇的不朽之功;那么,人文荟萃带给周庄的是精神上的富足。这里历来藏龙卧虎,这石桥,这流水,这莼鲈,这迷楼,曾经安顿过无数文心诗魂。历史上周庄出过进士、举人二十多名,有的官至太尉。西晋的文学家张季鹰世居周庄,后来在齐王手下做了大官。有一年因见秋风起,思恋起故乡的莼菜羹、鲈鱼脍,连官也不想当了,云:“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命爵乎?”便命驾而归故里。他如此淡泊功名利禄,无意沉湎于宦海的心志,为后人留下了“莼鲈之思”的典故。清代诗圣龚自珍曾为此写下一首名诗:“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误我归期如几许,蟾圆十一度无多。”一方面逃避命运的沉重压迫,一方面追赶自在的精神家园,周庄成了从这里出发的许多文人志士的归宿。
但宁逸毕竟不是周庄生态的全部。那石桥下无数舟楫的缆索一抖,可以牵动风雨,也维系着慷慨儿女。周庄的贞丰桥西堍临河有座名为“迷楼”的小酒家,半个多世纪以前民族危亡时刻,爱国团体“南社”的成员柳亚子、柳率初、叶楚伧、王大觉、费公直、苏曼殊,还有曾任孙中山先生秘书的陈巢南(即陈去病)等人,就常在这里秘密聚会。每当夜色朦胧,这群文质彬彬的热血男儿就登楼入座,借昏黄的油盏光晕,饮酒吟诗,抨击时政,阔论天下大事。柳亚子的《迷楼曲》、叶楚伧的《迷楼夜醉》、陈巢南的《蚬江留别》、费公直的《对酒歌》等名篇,就是酒边拨触动牢愁,一盏醇醪三斗血,以词笔换兜鍪而相互勉励。柳亚子先生在周庄活动期间,还帮助创办了《蚬江声》、《蚬风》两种进步报刊,并亲笔题了刊名,为其撰写煽风点火的文章。由此可见,周庄并非仅以“静”为自己的韵律,一遇历史风雨,这水乡古镇绝不会木然。
澹泊与喧哗,恬静与躁动,在周庄的历史与文化上可以找到辩证的统一。来自台湾地区的一位学者为周庄风情所陶醉,认为到此一游,那种“水泥丛林尘嚣的压迫感可以在一天之内甩在明式建筑水乡之外,‘莼鲈之思’也可以在廿四小时之内满足。”在我看来,“莼鲈之思”不该只是逃逸、恋旧、恪守、退思的同义语。周庄有澹泊宁静的一面,也有隐潜着热血和生机的一面,在多次动荡与骤变中葆有自身的独立、自由和进取。世事总有沉浮,人们一生都在奔跑着,或浪迹天涯,或追觅适意,或章台走马,跨越着生命的一个个门坎。永远不满足于当下状态而寻找另一片天地,人生才有了最本质的意义。寻找来寻找去,“故里”又往往是所归之地,它原是我们民族历史文化稳定而又变动的载体。
那么,就让我们在他乡享受一番人生,也回到周庄一般的故里更亲近一下人生。
(选自《百年百篇经典游记》)

【读与评】
“莼鲈之思”四字,承载着中国人最深邃的乡愁密码。西晋张季鹰因一盅莼羹、一尾鲈鱼弃官归乡,千年后杨匡汉先生循着水乡的波光重返周庄,他们的脚步跨越时空,共同叩击着同一个命题:当现代文明以摧枯拉朽之势重构世界时,我们该如何安放灵魂深处对故土的眷恋?《莼鲈之思》不仅是一篇游记,更是一曲关于文化根脉的挽歌,一场在历史褶皱中寻找生命永恒的跋涉。
先生笔下的周庄始终处于辩证的张力中:既有“积厚流光”的沈厅彰显着传统礼制的森严秩序,也有迷楼里孕育的革新思潮;既有张季鹰“人生贵得适志”的澹泊,又有沈万三“通番贸易”的进取。这种矛盾统一恰恰构成了中华文明的韧性。当台湾学者感慨周庄能让人“一日甩脱水泥丛林”,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地理空间的转换,更是文化基因的唤醒。古镇的流水不曾停歇,如同文明的长河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不断重构自身形态,既非固守成规的标本,亦非断裂失忆的孤岛。
文章最动人的笔触在于对“变与不变”的哲学思考。当童年的外婆桥湮没于宝钢的钢铁洪流,先生在周庄找到了文化乡愁的栖息地。这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个体的故乡终将消逝,但民族的精神原乡永存。沈万三的商船曾借运河通江达海,今日周庄的游船依然承载着对诗意的追寻。变的是物质载体,不变的是对“适志”生活的永恒向往;变的是时代浪潮,不变的是文化基因的薪火相传。这种传承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像双桥的石料般,在岁月冲刷中愈发温润通透。
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的今天,“莼鲈之思”早已超越地理意义的乡愁,升华为对文化身份的确认。当我们在异国他乡的超市寻找老干妈,在元宇宙中重建数字古镇,本质上都在重复着张季鹰“命驾归故里”的精神返乡。周庄的存在提醒我们:真正的故乡不在经纬度的坐标里,而在文化记忆的图谱中。那些石桥下的涟漪、沈厅里的雕花、迷楼中的诗稿,都是文明基因的载体,等待后来者在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中,书写新的文化史诗。
合卷沉思,忽觉流水声中自有乾坤。周庄的河水依旧流淌,如同文明的长河奔涌向前。我们每个人都是河中的一滴水,既要在时代浪潮中激荡,也要在文化深流中沉淀。或许这就是“莼鲈之思”的真谛——在变与不变的辩证中,找到安身立命的精神锚点,让漂泊的灵魂始终有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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