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中的生命哲学——读郭枫散文《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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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听蝉,打从很小的时候起。
夏来了,蝉声呼唤着绿阴,绿阴涨满了黄河两岸。
夏,丰富着哪!在黄河两岸,那大平原,可真是正正式式的大平原,那么平整!那么辽阔!让你张大了眼睛看也看不到边。平原没有边,翻滚在平原上的麦浪也没有边。麦浪,像浩瀚的海洋,摇荡啊摇荡,摇荡着那些庄稼汉的欢笑,摇荡着那些青布包头的大姑娘们的希望,摇荡着那些像石头一样的孩子们傻傻的梦想。麦浪,在六月的阳光下,闪烁着无边无际的金黄。不,闪烁着的是遍地的黄金。
太阳可厉害着哪!它不许人们躺在床上做梦。太阳,漫天地撒下了毒花花的火,燃烧着大地,燃烧着夏天。而蝉儿们是太阳的号手,一大清早,当地面开始蒸腾起热雾,它们便大声地嘶喊:起来,属于土地的人,到田间去。去啊!去收获那满地的黄金,去收获你一年的辛勤。
庄稼汉成群的像一阵风似的出发。麦田活动了,那些牛一样的汉子,收割的镰刀比着快,飞扬的山歌比着响。太阳,把兴奋搽在他们的脸上,蝉声起劲地作着拉拉队。
谁能忘记那一片蝉声呢?在太阳能把人烤焦的三伏天,看哪!那一树青条的老柳,垂挂着多少殷勤。赶着路的,做够了活儿的,来吧!到绿阴里来,到柳丝中来,到蝉声里来。这里有的是成缸的绿豆汤或大麦茶,别问是谁家的,你只管喝吧!喝着凉茶,听着蝉声。蝉声在枝头,蝉声在心头,撒给你满身的清爽。
谁能忘记那一片蝉声呢?日正当中,老牛在树下嚼沫,老人在树下打盹,上半天忙累的人,用斗笠盖着脸,东倒一个,西歪一个,各自去寻梦。麦场上,曝晒着新收的小麦,黄澄澄的,每一个颗粒都散放着希望的光彩。心房中,存放着祖传的敦厚,傻乎乎的,每一张脸,都流露着自得的颜色。那一片恬静,一片安详!谁都知道:啄食着的小鸡知道,散步着的小猫知道,连呆模呆样在一旁喘着气的小花狗也知道。可是,谁也无法说得出来,谁也无法描画得出来,只有蝉,才会高踞枝头,吟着赞美的诗篇。
谁能忘记那一片蝉声呢?当小麦收割之后,高粱便连天地扯起了“青纱帐”,青纱帐是孩子们的儿童乐园,他们的儿童乐园不要票,不要票却送给人大把大把的快乐。孩子们在青纱帐里追逐、打滚、采食甜甜的野甘蔗。热了,累了,跑向那古老的黄河,开始另一场战争,然后转移阵地,大伙儿呼啸着去进攻果林或瓜园,蹲在那种很原始的瓜棚下,随便地去享受瓜的甜美。一切都满足了,才班师回家。沿着高榆老柳的浓阴,一路追逐着蝉声;而蝉声,却又一路追逐着他们。
那一片蝉声,真美。那一片蝉声是图画,那一片蝉声是音乐;画许多绿色的记忆,谱无数优美的灵魂。
那蝉声也是我们生活的课本。
读着蝉的歌唱,吮着泥土的乳汁,快乐而又痛苦地成长起来的人们,都喜爱那一片泥土的芳香,懂得蝉声中那种潇洒、低回、激越的感情。
在黄河两岸,那些褪了色的城,那些灰黯黯的村落,那些泥土路,那些守信用的花朵——都像课本,都像蝉声,向我们述说同样的故事:生活,应该恬淡、勤恳和拙朴。而那无边的大平原,那浩浩荡荡的黄河,那飞扬着的黄沙,狂舞着的白雪,和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风暴,却又教给我们另一种榜样:人啊,应该活得爽快,死得坚强。那些把根扎在黄土地的人们,生与死,都有着绚丽的光彩,如这热切的蝉声。

【读与评】
在郭枫先生的散文《蝉声》中,那一声声夏日的蝉鸣不仅是对季节的宣告,更成为了一种生命的隐喻,一种文化的密码。当我随着先生的笔触走进黄河两岸的盛夏,聆听那此起彼伏的蝉声时,我感受到的不仅是一幅生动的田园画卷,更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深刻叩问。蝉声在这里超越了自然声响的范畴,成为了连接土地、人民与文化的纽带,传递着关于生存、劳作与精神家园的永恒思考。
蝉声首先是一种对土地的深情告白。先生笔下的蝉鸣与黄河两岸的麦浪、绿荫、烈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夏来了,蝉声呼唤着绿阴,绿阴涨满了黄河两岸”——这样的开篇便将读者带入了一个声景与景观交融的世界。蝉成为了土地的代言者,它们用高亢的歌声丈量着大平原的辽阔,见证着麦浪从青翠到金黄的蜕变。先生不吝笔墨地描绘“那大平原,可真是正正式式的大平原,那么平整!那么辽阔!”,这种对土地近乎崇拜的描写,暗示了农耕文明中人与土地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关系。蝉声之所以能够触动人心,正是因为它承载了人们对土地的集体记忆与情感依恋。
蝉声更是一种对劳动的诗意礼赞。在文中,蝉被比喻为“太阳的号手”,它们用嘶喊唤醒沉睡的人们:“起来,属于土地的人,到田间去。”这声音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内在的召唤,将人们的劳动与自然的节奏完美同步。先生以饱含激情的笔调描绘收割场景:“庄稼汉成群的像一阵风似的出发。麦田活动了,那些牛一样的汉子,收割的镰刀比着快,飞扬的山歌比着响。”蝉声在这里成为了劳动的伴奏,是“起劲地作着拉拉队”的
蝉声还构建了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家园。文中三次重复“谁能忘记那一片蝉声呢?”,每一次都引领读者进入更深层次的精神空间。在柳荫下喝绿豆汤的过客,在麦场边打盹的农人,在青纱帐中嬉戏的孩童——他们的生活片段被蝉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恬静安详的乡村图景。先生特别强调:“那一片恬静,一片安详!谁都知道:啄食着的小鸡知道,散步着的小猫知道,连呆模呆样在一旁喘着气的小花狗也知道。”这种万物有灵的描写,暗示了蝉声所代表的那种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智慧。当现代生活被焦虑和碎片化占据时,蝉声所唤起的记忆成为了抵抗异化的精神堡垒。
最为深刻的是,先生将蝉声升华为一种生活哲学的教科书。“那蝉声也是我们生活的课本”,这一判断点明了全文的主旨。蝉的生命短暂却热烈,它们用尽全力歌唱,正如黄河两岸的人们“活得爽快,死得坚强”。先生通过对蝉声的聆听,领悟到了生命应有的态度:“生活,应该恬淡、勤恳和拙朴”,同时又要有“另一种榜样:人啊,应该活得爽快,死得坚强。”这种看似矛盾的统一,恰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蝉声教会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如蝉鸣般真挚热烈地存在过。
在文章结尾处,先生将蝉声与黄河、黄土地联系在一起,赋予了它更为宏大的文化象征意义。那些“褪了色的城”、“灰黯黯的村落”、“守信用的花朵”,都在蝉声中诉说着同样的生命故事。1968年写于台湾的这篇文章,无疑也寄托了先生对故土的深切思念。蝉声成为了文化认同的密码,是漂泊者心中永不褪色的乡愁。
读完《蝉声》,窗外的都市喧嚣中,我仿佛也听到了那遥远的蝉鸣。它提醒着我们:在这个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或许我们应该偶尔停下脚步,聆听内心的蝉声,找回那份与土地、与劳动、与传统相连的朴素智慧。先生用他诗意的笔触告诉我们,蝉声不只是夏天的背景音,它是生命的呐喊,是文化的回响,是每一个在现代化浪潮中寻找根基的人都不应遗忘的心灵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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