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里的烟火人间——读汪曾祺散文《草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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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巷口
过去,我们那里的民间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炖鸡汤、熬药,也很少烧柴。平常煮饭、炒菜,都是烧草——烧芦柴。这种芦柴秆细而叶多,除了烧火,没有什么别的用处。草都是由乡下——主要是北乡用船运来,在大淖靠岸。要买草的,到岸边和草船上的人讲好价钱,卖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担挑了,送到这家,一担四捆,前两捆,后两捆,水桶粗细一捆,六七尺长。送到买草的人家,过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里。给我们家过秤的是一个本家叔叔抡元二叔。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约了分量,用一张草纸记上“苏州码子”。我是从抡元二叔的“草纸账”上才认识苏州码子的。现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数字,认识苏州码子的已经不多了。我们家后花园里有三间空屋,是堆草的。一次买草,数量很多,三间屋子装得满满的,可以烧很多时候。
从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经过一条巷子,因此这条巷子叫作草巷口。
草巷口在“东头街上”算是比较宽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样,是砖铺的——我们那里的街巷都是砖铺的,但有一点和别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个相当大的旧麻石磨盘。这是为了省砖,废物利用,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盘的东边是一家油面店,西边是一个烟店。严格说,“草巷口”应该指的是油面店和烟店之间,即麻石磨盘所在处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带都叫作“草巷口”。
“油面店”,也叫“茶食店”,即卖糕点的铺子,店里所卖糕点也和别的茶食店差不多,无非是:兴化饼子、鸡蛋糕,兴化饼子带椒盐味,大概是从兴化传过来的;羊枣,也叫京果,分大小两种,小京果即北京的江米条,大京果似北京蓼花而稍小;八月十五前当然要做月饼。过年前做烽糖饼,像一个锅盖,烽糖饼是送礼用的;夏天早上做一种“潮糕”,米面蒸成,潮糕做成长长的一条,切开了一片一片是正方角,骨牌大小,但是切时断而不分,吃时一片一片揭开吃,潮糕有韧性,口感很好;夏天的下午做一种“酒香饼子”,发面,以糯米和面,烧熟,初出锅时酒香扑鼻。
吉陛的糕点多是零块地卖,如果买得多(是为了送礼的),则用苇篾编的“撇子”装好,一底一盖,中衬一张长方形的红纸,印黑字:
本店开设东大街草巷口坐北朝南惠顾诸君请认明吉陛字号庶不致误。
源昌烟店主要是卖旱烟,也卖水烟——皮丝烟。皮丝烟中有一种,颜色是绿的,名曰“青条”,抽起来劲头很冲。一般烟店不卖这种烟。
源昌有一点和别家店铺不同。别的铺子过年初一到初五都不开门,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却开了一半铺搭子门,靠东墙有一个卖“耍货”的摊子。可能卖耍货的和源昌老板是亲戚,所以留一块空地供他摆摊子。“耍货”即卖给小孩子的玩意:“捻捻转”、“地嗡子”(陀螺)……卖得最多的是“洋泡”。一个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气后就成了氢气球似的圆泡,撒手后,空气振动木嘴里的一个小哨,哇的一声。还卖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猫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纸制成麦秆粗细的小管,填了一点硝药,点火后就会嗤嗤地喷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口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蹿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茶炉子卖水不收现钱,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筹子”——一个一个小竹片,上面用烙铁烙了字:“十文”、“二十文”,来打开水的,交几个茶筹子就行。这大概是一种古制。
往前走两步,茶炉子斜对面,是一个澡塘子,不大。但是东街上只有这么一个澡塘子,这条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这家来。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墙上钉了一个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挂一个灯笼,算是澡塘的标志(不在澡塘的门口)。过年前在木棚下贴一条黄纸的告白,上写:
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说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开业的。
为什么是“菊花香水”而不是兰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这家澡塘洗过多次澡,从来没有闻到过“菊花香水”味儿,倒是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澡塘子味儿。这种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愿意闻的。他们一闻过味道,就觉得:这才是洗澡!
有些人烫了澡(他们不怕烫,不烫不过瘾),还得擦背、捏脚、修脚,这叫“全大套”。还要叫小伙计去叫一碗虾子猪油葱花面来,三扒两口吃掉。然后咕咚咕咚喝一壶浓茶,脑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滚烫的虾子汤面,来一觉,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几步,是一个卖香烛的小店。这家小店只有一间门面。除香烛纸祃之外,卖“箱子”。苇秆为骨,外糊红纸。四角贴了“云头”。这是人家买去,内装纸钱,到冥祭时烧给亡魂的。小香烛店的老板(他也算是“老板”),人物猥琐,个儿矮小,而且是个“齉鼻子”,“齉”得非常厉害,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他的媳妇可是一个很“刷括”(即干净利索)的小媳妇,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务,做针线,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为这小媳妇感到很不平,——嫁了这么个矮小个齉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好多年。
由香烛店往北走几步,就闻到一股骡粪的气味。这是一家碾坊。这家碾坊只有一头骡子(一般碾坊至少有两头骡子,轮流上套)。碾房是个老碾房。这头骡子也老了,看到这头老骡子低着脑袋吃力地拉着碾子,总叫人有些不忍心。骡子的颜色是豆沙色的,更显得没有精神。
碾坊斜对面有一排比较整齐高大的房子,是连万顺酱园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制品是萝卜干,萝卜干揉盐之后,晾晒在门外的芦席上,过往行人,可以抓几个吃。新腌的萝卜干,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几户人家。这几家的女人每天打芦席。她们盘腿坐着,压过的芦苇片在她们的手指间跳动着,延展着,一会儿的工夫就能织出一片。
再往北还零零落落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都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边去。

【读与评】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草巷口》,像一轴缓缓展开的市井长卷。芦柴、麻石磨盘、苏州码子、青条烟、菊花香水澡堂……这些带着泥土与烟火气的意象,在文字中交织成一曲悠远的市井谣。先生以孩童般清澈的目光,将草巷口的一砖一瓦、一店一铺细细描摹,让读者得以窥见一个尚未被现代性浪潮冲刷的乡土中国。
一、细节的考古学:凝固时间的容器
在草巷口的砖缝里,藏着时间的密码。抡元二叔用苏州码子记录的草纸账本,是比阿拉伯数字更具温度的记忆载体;金大力的茶炉子以竹制茶筹代替货币,延续着古老的交易方式;香烛店老板用红纸糊的“箱子”,承载着对亡魂的朴素关怀。先生的笔触像一把精巧的镊子,将那些即将消逝的生活细节从时光的褶皱中夹取出来。当现代人习惯用二维码支付时,那些刻着“十文”、“二十文”的竹片,俨然成为商业文明进化链上的活化石。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实则是民间智慧的结晶,是市井生活的基因图谱。
二、市井的诗学:庸常中的神性
在油面店的案板上,面粉与时光共同发酵。潮糕“断而不分”的切法暗合阴阳之道,酒香饼子初出锅时的蒸汽氤氲成诗;澡堂里蒸腾的水雾中,人们用虾子汤面与浓茶完成对生活的献祭。先生以禅者的心境观照世俗,将市井烟火升华为生命仪式。碾坊老骡低垂的脖颈、打芦席女人跳动的指尖,这些重复的劳作场景被赋予近乎宗教的庄严。当现代人追求“诗与远方”时,先生却告诉我们:神性就藏在冒着热气的蒸笼里,藏在骡蹄踏过碾盘的吱呀声中。
三、消逝的挽歌:乡土中国的黄昏
巷口嵌着的旧麻石磨盘,像一枚凝固的时光印章。源昌烟店坚持初五开门的倔强,澡堂黄纸上“菊花香水”的承诺,都在与现代性进行着沉默的抗争。打芦席的劈啪声渐渐稀落,认得苏州码子的人越来越少,老骡的喘息终将湮没在机器的轰鸣里。先生用温情的笔调为消逝的乡土文明写下悼词,但他不沉溺于伤感——连万顺酱园门前晾晒的萝卜干依然飘香,女人们手中的芦苇仍在跳跃,这些坚韧的生命力暗示着:有些东西会以另一种形式在时光长河中重生。
合上书页,恍惚看见草巷口的砖缝里钻出青苔,麻石磨盘上落满星辉。在这个加速狂奔的时代,先生的文字为我们辟出一方精神的慢时空。那些关于芦柴价码的记忆、关于澡堂气味的执着、关于茶筹交易的古意,都在提醒我们:真正的文明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而在市井巷陌的烟火中,在普通人认真生活的姿态里。当我们在钢铁森林中迷失时,或许该学学那个安静糊“箱子”的小媳妇,在喧嚣中守住内心的秩序,让生命如巷口的磨盘,在时光的打磨中愈发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