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处自有风骨——读迟子建散文《苍凉的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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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群像
六月下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刚刚从德国访问归来,刘学颜专程从阿城来到哈尔滨,把厚厚一沓的《叩问大荒》的手稿交给我。
说真心话,四月份我在大兴安岭,他在电话中邀我为这部即将出版的新书作序时,我是犹豫的。因为作序是马虎不得的事情,起码要把书稿看完整了。耗时费力不说,我还怕把握不好作品的“气韵”,差点“临阵脱逃”。最终能接过这部沉甸甸的书稿,除了不好推却文友的这份信任,更是刘学颜所从事的研究和他的写作视域,吸引了我。
刘学颜在金源故地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任馆长。但凡从外地来到哈尔滨的文学界朋友,只要时间允许,有两个地方是必去无疑的,一个是呼兰的萧红故居,另一个就是阿城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了。前者凭吊的是让人感伤的故人,后者凭吊的则是悲壮的历史。在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你能看到曾染过鲜血的剑,生活用的陶罐和银盘,祭祀的香炉,以及权位象征的印玺和可供梳妆的鲤鱼镜——一个人在这样的“实物”中流连久了,衣袖间又怎能不沾染着一缕远古的斜阳呢。
我花了三天时间,读完了《叩问大荒》。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汲取知识的行旅,是一次触摸黑土地脉搏的行旅,更是一次文学的审美行旅。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刘学颜能够潜心沉入民族历史记忆的深处,以一腔豪情,一己之力,挖掘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历史人物,一次次地踏上寻访之旅,本身就是不寻常的,更何况,他要做一个文字的雕刻家,为这样的人物悉心塑像,就更加让人尊敬和感动了。
为人物塑像最难的,首先是姿态吧:有些人物,在历史中已经被定型为一种姿态,如完颜阿骨打和金兀术。刘学颜以史实为依据,除去民间演绎中无端加在这些人物身上的不实之处,还他们以本来的面目。虽然在此之前也有人开始做了这样的工作,但有天时地利之便的刘学颜,在剖析人物特定历史时期的心理特征上,底气更足一些。雕像的姿态确立了,他们的神态,还有赖于血肉丰满的史实来填充,所以在“读万卷书”的基础上, “行万里路”也是至关重要的。在书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在书斋中思考着的刘学颜,还有一个行走着的刘学颜。历史和现实,就在这“静”与“动”之间,微妙地连接起来。
一条隐秘的通道,悄悄地被打开了。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第一次雅克萨之战中英勇杀敌的“蓝脸”的窦尔墩,看到了漠北风雪之中伫立着的李金镛,看到了刺杀伊藤博文后穿着民族服装凛然赴死的韩国义士安重根,看到了沦为战俘的徽钦二帝、在“牵羊礼”中身披羊皮的屈辱一幕,看到了被誉为“东北三才子”之一的荣孟枚的晚节不保。刘学颜身上有着浓郁的英雄主义情结,他所选择的历史人物,大都铁骨铮铮。如马占山、赵尚志、赵一曼、李兆麟、金剑啸、杨子荣等。当然,他也写了另一类英雄,如王进喜、马永顺。而身为作家的他,对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也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不吝笔墨地描绘了萧红、周立波、舒群等现代作家的风采。
读刘学颜的书稿,感觉他还是一个有着浪漫主义情怀的人。他古诗的功夫,在同龄人中,是翘楚。那些穿插于书中的诗词,如四散的珍珠,使整部书有了别样的光彩。这里随意摘录几句我喜欢的:“恁有百年不居穴,所居灵帐在草原”(注:拜谒寿山将军墓之作)“万里淘金成野鬼,一身洁玉露骨天”(吟咏胭脂沟金矿妓女坟中的诗句),再如踏访《林海雪原》故地后吟就的“威虎啸天狼声哀,英雄已死雪山白”。
虽然我与刘学颜不过几面之交,但他的人和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能够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不断思考和笔耕的人,一定是不流俗的人。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他此书中雕刻的那些已经逝去的英灵的雕像,他写他们的荣辱悲欢时,更加客观透彻,挥洒自如。而写到健在的人物时,笔墨就有些“涩”,很难出彩,个中原委,我能理解,这也是不能求全责备的事情。
我想,以后朋友们再来哈尔滨,去阿城参观金上京历史博物馆时,我又可以多了一个话题:那里还有一个隐形的博物馆,由刘学颜馆长亲手筑就。其人物长廊中陈列的雕像,顶天立地,透露着苍凉之气,值得一看。


【读与评】
迟子建女士为刘学颜的新书《叩问大荒》所作的序言,主要讲述了刘学颜在金上京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以及他如何通过历史研究和文学创作,为历史人物塑像,还原他们的真实面貌。
在迟女士笔下,《叩问大荒》不再仅仅是一部书稿,而是一座由文字垒砌的隐形博物馆。这座博物馆中陈列的,不是冰冷的青铜器与泛黄的典籍,而是金戈铁马的凛然风骨,是黑土地下深埋的英雄血脉。刘学颜以史笔为刻刀,在历史的长河中凿出人性的光辉,让那些被时光模糊的面孔重新鲜活。这种对历史的深情凝视,对英雄的虔诚追溯,在当下浮躁的语境中,恰似一剂清醒的药方。
真正的历史书写,应当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刘学颜的“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让我想起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执着。当他站在雅克萨古战场触摸残损的箭镞,当他在漠北风雪中追寻李金镛的足迹,历史不再是故纸堆里的铅字,而是带着体温的呼吸。这种在场性的书写,让窦尔墩的蓝面染上了战火硝烟,让安重根的白衣浸透了汉江寒水。正如迟女士所言,刘学颜的笔触在“静”与“动”之间架起桥梁,让历史与现实在纸上悄然共鸣。
英雄主义的光谱中,最动人的并非完美无瑕的神像,而是人性真实的褶皱。刘学颜选择的人物群像充满张力:既有马占山将军横刀立马的壮烈,也有徽钦二帝身披羊皮的屈辱;既见萧红笔下呼兰河的柔波,也闻金剑啸诗中的铁马冰河。他拂去民间演绎的粉饰,让完颜阿骨打走下神坛,却让荣孟枚的晚节成为警示的碑文。这种不避讳历史阴影的真诚,恰是对英雄最大的敬意——因为真正的英雄气概,往往诞生于时代的裂缝与人生的困顿之中。
在技术解构一切的后现代语境里,刘学颜的浪漫主义情怀显得尤为珍贵。那些散落书页间的诗句,“万里淘金成野鬼,一身洁玉露骨天”,不仅是对胭脂沟妓女坟的哀歌,更是对历史尘埃下无名者的招魂。当他在威虎山前吟出“英雄已死雪山白”时,文字已超越了考证与叙述的功能,化作招展在精神高地的旌旗。这种诗性书写,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标本,而成为流淌在民族血脉中的文化基因。
掩卷沉思,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里那些沉默的文物,与刘学颜笔下的人物群像,共同构成了黑土地的集体记忆。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书写者——他们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文明的守夜人;他们用文字抵御遗忘,让那些苍凉的雕像始终保持着昂首的姿态。正如迟女士所说,这座隐形博物馆里的每尊塑像都顶天立地,因为它们承载的不仅是过往的荣辱,更是一个民族挺立的脊梁。当我们在现实的迷雾中徘徊时,这些穿越时空的苍凉目光,或许能为我们指明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