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名的傲慢与诗意的谦卑之间——读邦达列夫散文《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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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
我们的河上有一些那样幽静的地方,如果穿过树木互相纠结、而且到处长满荨麻、简直无法通行的密林,坐到水边,那么你会觉得自己是处于一个孤独的、完全与世隔绝的世界。
以最草率的目光来看,现在世界仅仅是由两部分构成的:绿荫和水。然而就连水里,映照在它那整个镜面上的,也同样是一片绿荫。
现在让我们一点一点地扩大我们的注意力。于是几乎与看到水和绿萌的同时,我们看到,不管河道多么狭窄,也不管树枝怎样在河床上方纵横交错、密密地纠结在一起,但在创造我们这个小天地的过程中,天空仍然起了一定的作用,而且这作用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它时而是灰色的——这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时而在灰色中透露出一点儿玫瑰红,而在庄严的日出之前,它又变成了一片鲜红色,有时它又是金中透蓝,最后变成一片蔚蓝,在盛夏季节晴朗的日子里,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注意力再继续扩大一些,于是我们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我们觉得似乎只不过是一片绿萌的一切,完全不只是单纯的绿色,而是一些可以细细区分的、十分复杂的东西。真的、如果在水边铺开一块平坦的绿色帆布——那才真叫美哩,那才真是妙不可言,望着这平坦的绿色帆布,我们真要情不自禁地赞叹说:“这真是地上天堂啊。”
从树上伸出一根炭一般黑的弯弯曲曲的老树枝,悬挂在水面上。当初它也曾在风雨中喧哗,而现在却已默默无声。它那春天的嫩叶也曾被雨点打得簌簌颤抖,而现在它已不再颜栗,它已经把闪闪发光的鲜黄的叶子统统撒落到水里,把它们挥霍光了。炭一般的黑影倒映在水上,只是在遇到睡莲的圆叶的地方,才会被莲叶切断。
这些睡莲叶的绿色和四周映在水面上的树萌大不相同,也不可能和它们融成一片。
稠李的未来的浆果,个儿已经长足了。现在它们光滑而又坚硬,简直像是用绿色的骨头雕成,再磨光了似的。
爆竹柳的叶子,有时让人看到它深绿的正面,有时却翻转来,露出无光泽的银白色的背面,因此整棵爆竹柳,它的整个树冠,可以说,在总画面上看上去好像一个明亮的斑点。
水边长着野草,它们都朝一边弯着腰。但后面的草却似乎站起脚尖,竭力伸着脖子,哪怕是从同伴们的肩后探出头去,但一定要看到水。这里有荨麻,也有一些很高的伞形野花,我们这儿谁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但为美化我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出力最大的,是一种高大的、开白花的草本植物,它的花华丽极了。
也就是说,每一朵单独的小花都很小,简直不易察觉,
但每一根草茎上,花都多得不计其数,形成一顶十分华丽、稍有点儿发黄的白色花冠。因为这种草从来都不是一棵一棵地单独生长,所以华丽的花冠汇合在一起,简直像一片白云凝聚在静止不动的林间草地上,睡意正浓,还有一个原因,使人不可能不注意它,不可能不欣赏它;只要太阳一把它晒暖,就有一团团看不见的轻烟,一阵阵浓郁的蜜香,像无形的花朵,从这白色的花之云上飘向四面八方。
看着大片大片华丽的白花,我常常想,这是一种多么荒缪的情况啊:我是在这条河上长大的,在学校里也教会了我一些东西;每次我都看到这些花,不仅是看到,而且能从其他花中认出它来;可要是问我,它们叫什么,我却不知道。不知为什么,一次也没听到其他也是在此地长大的人提到过叫什么。
蒲公英、母菊、矢车菊、车前草、风铃草、铃兰——对这些,我们的知识还够用。我们还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不过,为什么立刻就下结论呢,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吧?不,不管我指着白花问村里的什么人,农民们都推开双手说:
“谁知道呢。它们长在河边,树林中的谷地里,凡是比较潮湿的地方,都多得很。可是叫什么……你干吗要问它呢?花就是花,既用不着收割,也用不着脱粒,也用不着向国家交售,不是吗就是没有名字,闻闻它还是可以的。
我要说,一般来说,我们对于大地上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儿漠不关心。不,不,当然啦,我们都喜欢说,我们爱大自然,无论是这些小树林,小丘,泉水,还是夏天半空中红艳艳的温暖的晚霞,我们都爱。啊,当然啦,还有采集一束鲜花。啊,当然啦,还有倾听鸟鸣,当森林里还是一片墨绿,几乎让人感到凉意的时候,侧耳倾听在金色的林端卖弄歌喉的小鸟的啁啁啾啾。还有去采蘑菇,钓鱼还有:就这样躺在草地上,仰望空中飘浮的白云。
“喂,现在你这样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躺在草上,这种草叫什么啊?”
“什么叫什么?草。啊,那里……大概是什么冰草,要不就是蒲公英。”
“这儿哪有什么冰草啊?这儿根本没有任何冰草。
你再仔细看看。就在你身子底下长着二十种各式各样的草,它们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名称,不是吗?咱就不说它们当中每一种都有什么兴趣的地方了:要么是它的生活方式,要么是因为它能治病。不过这已经似乎是我们的智慧无解的奥秘了。这些就让专家去研究吧。可是不妨知道它们叫什么名称啊,仅仅是普通的名称。
从四月起直到开始出现霜冻,在我们树林里到处都有的250种蘑菇(顺便说说除了很少几种外,几乎都是可以吃的),我们认得出、叫得出名称来的,未必有四分之一。
关于鸟,我就不谈了。有谁能够肯定地告诉我,这三只鸟中哪一只是欧鸲——反舌鸟,哪一只是鹪鹩,哪一只是白腹鹟呢?当然啦,会有人能断定的,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呢?是不是三个人有一个人,是不是15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能够肯定呢——问题就在这里。
在莫斯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同乡(邻村的人)沙夏·柯西岑,我们立刻回忆起我们的来,我们回忆起叫作“母鹤”的森林,回忆起那条叫作沃尔夏的小河,还有消失在“母鹤”中的多尔吉深渊。
“人们最喜欢‘母鹤’里面的芳香,”沙夏·柯西岁愉快地眯起跟来,回忆说,“随便哪里,随便在哪一条河上,随便在哪一座森林里,我都没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不能单独地分别说,这是荨麻的香味,或者是薄荷的清香,要么是这个……它……嗯你知道的,那种白草……很华丽的,嗯,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自己有100次打算问你,这种草叫什么。原来你把它的名字忘了。”“不知道,而且也忘了,”沙夏笑着说。“总之,不妨打听一下。你该问问村里的当地人,会告诉你的。”
“难道我没问过吗?问过好多次了。”
“我想起来了,得去问我父亲。
不是吗,他当过四年护林员,他什么都知道。规定要让他们,让护林员收集各种树籽和其他植物的种子。他在看这方面的书。对,对,你和我父亲可不能开玩笑。要知道,在这方面,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至于这种草——那还用说吗。我们住的那座看林人小屋周围,简直就是个植物园。
有一年夏天我和沙夏在村里见了面,他那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父亲就在附近,甚至经常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我们却把我们那种香草给忘了。冬天我们在莫斯科又想起了它。我们悔之莫及:瞧,有可能打听出来了,却忘了问。第二年一定要问问这位从前的护林员。我们急不可耐,甚至急到了这种程度,想要赶快写封信去,甚至想发一封电报。
但我们想起白草,通常都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作客,在吃晚饭的时候,要不然就是在饭馆里,当我们沉醉于特别富有诗意的那一瞬间,特别鲜明地回忆起“母鹤”和沃尔夏的时候。
大概只有这一点,才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在三年当中既没有写信,也没有拍过电报吧。
有一次,我们所盼望的一切条件都凑齐了:我和沙夏碰在一起,巴维尔·伊万诺维奇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想起了我们那简直像谜一样神秘的白草。
“对,对,对,”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精力充沛地连声说,“怎么!难道我会不知道这种草吗!?它的茎中间还是空的。有时候,口渴得很,想要喝水,可是泉水在很深的雨水沟里。你马上砍下一根一米长的草茎,用它来吸水喝。它的叶子有点儿像马林果的叶子。花是白的,而且十分华丽。
香味那个浓啊!有时候,你坐在河边钓鱼,百步以外就能闻到香味。怎么,难道我不知道这种草吗?!你呀,沙夏,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河对岸我们的护林人小屋周围长了多少啊?割都割不完。
“那么别折磨人了,你说,它叫什么。”
“白草。
“我们知道它是白的,可是它的名称叫什么呀。”
“你们还要什么名称呢?比方说吧,我就经常管它叫白草。而且我们这儿大家也都是这样叫法。”我和沙夏笑了,虽然,我是这样想的,这位经验丰富的巴维尔·伊万诺维奇并不完全理解我们笑的原因。白草—突然觉得好笑。你试试看,猜一猜这时候他们在笑什么吧。

【读与评】
在邦达列夫的《白草》中,我读到了一个关于认知与存在的寓言。那片开满白花的草地,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认知的局限与自然的深邃。我们总是急于为万物命名,仿佛一旦冠以名称,便已将其纳入认知的版图。这种命名的冲动,折射出人类对掌控自然的渴望,却也暴露出我们认知的浅薄。
命名的傲慢——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命名始终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我们为山川河流命名,为花草树木命名,甚至为星辰宇宙命名。这种命名行为背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傲慢:我们相信,一旦为某物命名,便已将其纳入人类的知识体系。这种傲慢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尤为明显,我们以为通过分类学、生物学等学科,已经将自然界的奥秘尽收眼底。
但这种傲慢很快就在白草面前败下阵来。那些开满河岸的白花,明明每年都如期绽放,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村民们对它的称呼简单而直接:“白草”。这个称呼既是对其外在特征的描述,也是对认知局限的坦然承认。在村民眼中,白草不需要一个学名来证明其存在的价值,它的美与芬芳本身就是最好的名片。
诗意的谦卑——与命名的傲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对自然时的诗意谦卑。当叙述者躺在草地上,细数二十余种草类时,他感受到的不是认知的优越,而是对自然奥秘的敬畏。这种敬畏不是源于无知,而是源于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每一株草都有其独特的生命轨迹,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种价值不需要通过人类的命名来确认。
白草的芬芳,在护林员的描述中显得格外动人。它的香气不是单一的,而是融合了荨麻、薄荷等多种植物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母鹤"芳香。这种混合的香气,恰恰象征着自然的复杂性与整体性。当我们试图用单一的名称来定义它时,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曲解了它的本质。
认知的边界——白草的无名状态,恰如其分地标示出人类认知的边界。我们习惯于用概念和名称来划分世界,但这种划分往往是对自然连续性的粗暴切割。在科学认知之外,还存在着一片更为广阔的领域,那里不需要精确的命名,只需要敏锐的感受与诗意的理解。
护林员对白草的描述,展现了一种更为本真的认知方式。他知道白草的茎是中空的,可以在口渴时用来吸水;他知道白草的叶子像马林果,花是白色的,香气浓郁。这些知识不是来自教科书,而是来自与自然的亲密接触。这种认知方式,既保持了自然的完整性,又体现了认知的深度。
在文章的结尾,叙述者与朋友的笑声意味深长。他们笑的是命名的徒劳,也是对认知局限的坦然接受。白草不需要一个学名来证明其存在,它的美与芬芳已经足够。这种认知态度,或许正是现代人所欠缺的:在追求精确命名的同时,也要保持对自然奥秘的敬畏;在扩展认知边界的同时,也要承认认知的局限。
我以为,在这个急于命名的时代,我们或许应该学会像白草一样,保持一份无名的从容。因为有些美,不需要名称来确认;有些真,不需要概念来界定。在认知的边界之外,还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那里有诗,有美,有生命的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