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生命——读刘亮程散文《今生今世的证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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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的证据/刘亮程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功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读与评】
刘亮程先生的散文《今生今世的证据》以其简单朴素而又新奇深刻的独白式语言、独特的生命体验,提示了人类的终极关怀这一具有浓郁哲学意味的命题。文中,先生也意图在乡村为人的生命寻觅真实可靠的依赖。它能使流浪的心找到安歇的客栈,漂泊的生命找到宁静的港湾。因为在这里,能找到自己生命的轨迹,存在的证据。这些证据是抽象生命世界的延续,是曾经现实存在过的内化证明,它需要视觉凭证,需要细节支撑。于是,《今生今世的证据》一文的第二、四段集中地描述了这些证据:草、土墙、房子、破墙圈、烟道、锅头、破瓦片、泥皮、大乌、榆木桩、月光……正是这些平凡琐屑,别人熟视无睹的微不足道的事物,因为被深沉的家园情感所维系,在先生的心中却有着不凡的意义。这些都是证明他当年在故乡的生活印记,它们收藏了童年,见证了青春。是的,“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这种证明,来自于别人,来自于自己成长生活的所在,来自于自己亲力亲为留下的影响,这些都打上了人的生命的恒久的烙印。“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于先生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正如作家王开龄所说的:“没有故乡,没有身世,人何以确认自己是谁?没有地点,没有路标,人如何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然而,这些证据作为生命的附着物,能经得起漫漫岁月风雨的侵蚀吗?答案是令人沮丧而无奈的。先生在《今生今世的证据》文中第四、五、六三段一连用了十个问号来表达“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这三段选取的意象灰暗凝重,笔调冷峻伤感:“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第五段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第六段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功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第七段 )。“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第七段)。人物全非,故园不再,证据杳无,现实是这样冷冰冰的残酷,情感悲凉无奈。另外,文中第八段提及的行走在消逝中的大红公鸡、黑狗和一缕夕阳,“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所有这些都必然被时间的长风悄然无情地卷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因此那些生命的证据最终会渐次消亡。这注定是一场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综观全文,《今生今世的证据》全篇字里行间渗透着生命的孤独、恐惧、焦虑、悲凉和漂泊之感。“他从来没有像有些评论者认为的那样,安守于一个封闭村庄的日常生活。他希望自己的存在比肉体更加广大,比日常生活更加深远,比寿命更加长久,比村庄更加丰富。他渴望看见自己在世界留下痕迹,对世界产生影响。他常常拿着铁锹在村头东挖西铲,让一棵草、一块土因为他的力量而改变。他把这个叫做‘找个理由活下去’。这个理由是什么?就是与世界广泛而又深远的联系,就是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摩罗:《生命意识的焦虑》——评刘亮程<</span>一个人的村庄>》)天高地远,时间亘古,生命短促,渺小而脆弱的人在时空构成的苦旅中,走着走着就没了,而且曾经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证据)也灰飞烟没。况且“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见证内心生存的,应是人的记忆和思想点滴,但这些也会被时间风化,自然遗忘,有意无意地遗失,或被改写。这种彻底的无依无靠的状态,让人感到生命无处安放的悲凉。
人的生命再想恒久,永远也超越不出片山的肉体;人的潜能再强大,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无能为力;人的精神再不朽,也不能打破死亡的禁锢。更大是这种深植于人类内心并且永远无法解决的先天矛盾造就了人类这种彻骨的悲剧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今生今世的证据》所呈现出来的是对生命的爱与哀愁,是一曲家园之殇的挽歌。因此,先生在文尾写道:“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这里”踏踏实实“我理解为无可挽回地,必然地)。
人注定无家可归。既然难以抗拒生命无处安放的宿命,有没有暂时超脱的办法呢?有,那就是悲悯情怀。生命短暂,人生如寄,但悲悯情怀恰恰是人类在这天地间立足的理由和根据,也是先生不断追寻的自我救赎之道。什么叫悲悯情怀?它就是以博大无边的爱的眼光,相互体恤的温情,尊重天地间的一切生命。张国龙先生将这种万物一体的观念与庄子的《齐物论》联系起来,说:“刘亮程散文不管落笔何处,似乎都无意把人作为审视的唯一重心,而是把人物,或者说所有存在于大地(黄沙梁)上的一切一视同仁,没有孰轻孰重孰重孰卑。 这种“齐物论”色彩始终在他笔端流淌,弥漫在字里行间。“
这样的悲悯情怀在文中第二段体现得较为充分,“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房子,你能撑到哪年就撑到哪一年……”,文中的草、土墙、房子等等都被先生赋予生命的意义,并以平等敬畏的深情目光抚摸着这些生命温度的外物,借以表达自己对它们深深的眷念、追悔、伤感之情。这样的语言在文中还有很多。先生对卑微渺小生命的温情,使他“即使没有皈依某种既成的终极信仰,也必定会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与最高存在取得联系和对话”。
当代社会,现实可给人提供生存的途径,梦想的实现,事业的辉煌,却无处安放他们的生命,无法构建根性的精神家园。但先生对人类终极价值的追寻,使得其文字的意义又是超越乡村的,从而使得他的作品在当代文学中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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