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放细腻的联想,深沉凝重的哲思——读刘亮程散文《今生今世的证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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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的证据/刘亮程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钉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大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过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功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读与评】
国人的乡土情结凝重,这为诗文的创作提供了永恒的题材,故而,怀乡去国的诗文写得多也易写得精彩感人。当然,此类题材对作者也是个陷阱,易滥,滥于情滥于物,易千篇一律,滥俗。
有那么多名篇佳作在前面挡着,要想翻出新意很难。刘亮程先生的《今生今世的证据》一篇却显得新颖活脱,情感克制理性,视角独到,语言精美。
首先,先生的构思是精巧的。他没有反复吟咏人对故乡的依恋,而是越过这一层面去探究思乡之情何以产生,人与故乡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家园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人在家,人离家,家乡成为故乡,其间发生了什么,有多少变化寓于其中。
在结构上文章紧扣“证据”二字层层展开。
先生先写一次搬迁,写我们自己有意无意间毁坏了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因为不懂得不知道不怜惜,才会有轻率之举,我们用暴力摧毁了我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今生今世的证据。“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那土墙,那破墙圈,那门洞窗口,那墙角的烟道和锅头,那破瓦片,那泥皮以及泥皮上的烟垢和灰,那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证据”,被我们彻底摧毁了抛弃了。曾几何时,我们评价东西的价值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考虑它们是否有用。我们也总是满怀信心以为,明天会有更新更好的东西在等着我们。喜新厌旧是人们的通病,为了迎接明天就要干净利索地和昨日告别。于是,就有了急于自我摧毁的暴力豪举。
没有了“证据”,我开始茫然开始怀疑。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吗。”那深处的更黑更猛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的大风,那夜晚大鸟的叫声,我沿着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从而躲避背后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那棵大榆树,那根拴牛的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的榆木桩,还有,那恒久明亮的月光,把墙、树木和道路照透,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的月光,等等等等,先生不自信,怀疑了。他一问再问,一次比一次问得深入。“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屈原穷途末路写了《天问》篇,屈原问得琐屑,问得精微,穿透生活的表象,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这就是所谓宏观在宇微观在握吧。刘亮程同样问得深刻入骨。“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没了证据,就是丢了故乡,丢了故乡,人就变成失根的兰草断线的风筝飘飞的秋蓬流浪的野孩子,那种惶惑孤独感让人同情。
但是,“证据”的消亡又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世间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
先生以一个村庄的变迁来形象说明这点。“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乡民挖土打墙盖房子,墙打得越高坑便挖的越大越深。要生活,人们不得不制造生存的痕迹证据。“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坑等待什么,等待的当然是喧闹后的寂静,等待大地恢复本来的面貌——证据的消亡。证据终有消亡的一天,人为的或自然的。这是让人伤感的事实。
物烙上人的印迹,从而证明人的存在。人怀物念旧,怀念的实际是自己的昨天,昨天的历程与价值。人的生存在某种意义上需要物证,但物证又是脆弱的,任何事物都有萌芽生长成熟衰老消亡的过程。好在,我们还有心证,心证就是物内化而形成的情感性格精神思想。心证是永恒的,它使我们充实,它慰藉了人们思乡的焦渴。如果没有内化,那么,物是物心是心,“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身后的脚印不存在了,历史成为空白,他失忆了,崩断了和家园之间最后的纽带,带上孤独,去漂泊。
文章紧扣“证据”层层展开,结构严密而不显拘谨,这和作者独到的选材视角有关。先生不空洞地抒发对故乡的爱恋,也不以一枝一叶来言情讨巧。他抓住人与故乡的关系这根藤蔓细细摩挲,告诉我们,家园意味着什么,在家离家,家乡成为故乡,其间发生了什么。可谓切中肯綮,击入要害,动人心魄。
读先生的散文,我感佩他超出常人的细腻和深刻处,也陶醉于他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孤独。我以为,这大概和气质相关吧。性格外向的人张扬,性格内敛的人深刻。好比植物,麦子的繁华全在穗上,让人一眼看得到,但麦子根须浅生命力短暂。红柳的辉煌在根上,它穿透坚硬的沙土去努力探求生命的深度。先生可能是个性格内敛的人,他就像文坛上的一株红柳,在他擅长的乡村题材里,想得细掘得深写得俏。
当然,构思的巧妙思想的深刻还要借助高超的表达。先生的散文耐品有诗意意境美,得力于他的语言功底。
他的笔触极细腻,笔墨满浸情感,句子极富个性。“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人和景相合相融,多真切。“沐浴”、“照透”、“渗浸”,这三个动词用得好,把先生对月光的感受和迷离的记忆真实地再现出来。“一场一场的风吹倒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这风多有“穿”透力,穿进骨缝,穿过人的一生,真是冷毒!先生在这有质感的冷风中寄托了几多伤感呀。“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这简直就是诗歌的句子,化抽象为具体,把痛失家园的惶恐感表现得那么含蓄那么深刻。
先生以深情的回忆,以奔放而细腻的联想,以极富抒情性的语句,抒发了对故园的无限眷恋,抒发了家园废失后自己的失落、怅惘;更以深沉凝重的哲思,向读者揭示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哲理:我们的家园,纵然荒凉、贫瘠,我们自小在家园中的生活,纵然艰辛、痛苦、贫困、单调、平凡,但那正是我们的人生之根;我们的追求和渴望,我们的爱和梦想,我们的坚忍和执著,都来自那里,源自那时;我们家园的一切,哪怕已经废失,我们自小经历的一切,哪怕已经远离,但它们造就了我们的人生,它们就是我们“今生今世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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