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今译(至乐)
(2022-12-26 22:17:45)
11·1
天下有没有最大的快乐?有没有让人长寿的方法?如果有的话,(那么,为了获得最大的快乐和长寿,)人该做些什么和凭借什么?该回避什么人和结交什么人?该亲近谁和远离谁?该喜欢什么和讨厌什么?
世人所看重的,是富有、高贵、长寿和好的名声;所喜好的,是身体的安适,以及美味的食品、漂亮的衣服、好看的色彩和动听的乐声;所鄙视的,是贫穷、卑贱、短命和恶名;所苦恼的,是身体得不到舒适安逸,嘴里尝不到可口的味道,身上穿不到漂亮的衣服,眼睛看不到悦目的颜色,耳朵听不到动听的声音;要是得不到这些,就会十分犯愁和担心了。但这种种表现,可真是太愚蠢了啊!
富有的人,不怕苦累,辛勤劳作,积攒了许多财富也不敢全部享用,这种表现实在有违求乐益寿之道。高贵的人,日夜思索着怎样保全和提高自己的声誉,这种表现当然与求乐益寿之道毫不相干。人生一世,本是与忧愁共存的,希求长寿的人整日里昏昏糊糊,总在忧心忡忡地想着不死之法,是多么痛苦啊!这种表现离求乐益寿之道就更远了。刚烈之士的表现倒是会得到天下人的赞誉,但却并不因之而得以保命,我不知道他们的表现是真值得赞誉,还是真不值得赞誉:如果认为值得赞誉,却未因之自己得以保命;如果认为不值得赞誉,却确实能够救人。所以常言道:“忠诚的劝谏得不到接纳,那就退而不诤。”因此,伍子胥因为忠心劝谏而遭杀戮,而要是不作诤谏,他的忠臣的美名也就没有了。(这样看来),世上到底是有美誉还是没有美誉呢?
如今世俗之人的所作所为和所认定的快乐,我真不知道那快乐果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看到的世俗之人认定的快乐,就是那种大家一窝蜂地去追求,还坚定地以为那是必须追求的,因而都称之为快乐的快乐;我不敢说那真是快乐,也不敢说那其实是不快乐。那么,世上是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呢?我认为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只不过那正是世俗之人所最感痛苦的。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没有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没有荣誉。”
11·2
(看来,)天下的是非真不好定。话虽如此,但其实是可以凭借无为定是非的,因为只有无为能使至乐和长寿这二者得以皆存。请让我对此试作说明。天无为,因而清澈,地无为;因而宁寂;这两个无为相结合,天下万物就全都产生了。恍恍惚惚,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的!惚惚恍恍,似乎没有一点儿迹象!可见万物繁多,蓬蓬勃勃,都是从无为中生出。所以说,天和地是无为而又无不为的。问题是,谁人能够做得到无为呢?
11·3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吊唁时,庄子正岔开双腿坐着,敲打着瓦缶唱歌。惠子说:“你妻子在生时,为你生儿育女,侍候老人,现在她死了,你不哭也就算了,竟然敲着瓦缶唱歌,真太过分了啊!”
庄子说:“不是你说的这样。她刚死之时,我怎么会不忧伤呢?但仔细一想,她最初原本就不曾有生命,还不仅仅是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仅是没有形体,而且连构成形体的元气都没有。她夹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世界中变化着,先是变化成为元气,元气再变化才有了形体,形体又变化才有了生命,如今是变化为死亡了。这种变化,就跟春秋夏冬四季相互转换一样。现在她即将悄然寝卧于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一个劲儿为她痛哭,我感到这是不懂得生命之道的表现,所以也就不再忧伤了。”
11·4
支离叔和滑介叔一起在冥伯的山丘上、昆仑的旷野里游览观光,那里曾是黄帝休息的地方。突然,滑介叔的左臂上长出了一个瘤子。支离叔觉得滑介叔像是立刻现出了厌恶的表情,就说:“你讨厌它吧?”滑介叔说:“没有,我怎么会讨厌呢!(生命体的)出生,乃是它借住或者说寄托到他物身上去了,而靠寄托于他物而得以生存的东西,则像是落在他物身上的一粒灰尘。(所以)人的死生犹如昼夜交替一样,况且这变化恰好发生在我跟你出来考察天地万物的变化之时,我怎么反而会讨厌它呢!”
11·5
庄子前往楚国时,途中见到一个完全不沾皮肉了的骷髅,一点没有散架,还保持人体的结构。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它,问道:“先生您是由于贪图长寿却又不得养生之道,故而成了现在这样子,还是遭遇了亡国之事,受到了斧钺之诛,以致成了现在这样呢?抑或您是因为做了不好的事,为自己让父母妻子儿女蒙受耻辱而感到羞愧,因之自戕,结果成了现在这样呢?或者,您是因饥寒交迫而成了这样?或者,您是尽享天年,寿终正寝,所以最后成了这样呢?”庄子说了这些以后才作罢,把骷髅移过来,枕在头下睡觉了。
睡到半夜时分,庄子梦见骷髅对他说:“从你对我那样说话看,你像是一个善于辩论的人;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讲的活着的人的忧患,但人死了就没有那些忧患了。你想听听关于死的道理吗?”庄子说:“愿意。”骷髅就说:“人死了,就上没有君主,下没有臣仆,也没有日常需要操劳的事情要做了,就可以安心随意地过日子,跟天地一样长久了,就会快乐得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比不上了。”
庄子不相信髑髅的说法,就说:“我现在要是让主管生命之神恢复你的形体,让您又长出骨肉肌肤,还把您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居,以及您所有相识的人,通通都归还给您,你愿意吗?”骷髅听了,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再去忍受人世间的劳苦呢?”
11·6
颜渊到东边的齐国去了,孔子面显忧虑,子贡离开座席上前问道:“学生我想冒昧地问一句,颜回东往齐国,先生却面显忧虑,为什么?”孔子说:“你这问题问得好!当年管仲有句话,我以为说得很对:‘袋子小了装不下大东西,绳子短了汲不到深井水。’按他这说法,就要认定,是命运决定人办事能否成功,人的行动方案,则一定要适合于客观情势发展的实际,这二者是不可改变的。因此,我担心颜渊会向齐侯宣讲尧、舜、黄帝的治国之道,甚至还强调燧人氏、神农氏说过的话;齐侯可能会拿来要求自己,但终于达不到他的目的,于是他就会对颜回产生怀疑,而他一怀疑,颜渊就难免一死了。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吗?从前,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时停了下来,鲁国国君让人把它接到太庙里,设酒招待,还奏着《九韶》之乐,摆上‘太牢’的宴席。那海鸟却是目眩心悲,一块肉也不敢吃,一杯酒也不敢喝,三天后就死了。这是按照追求自己快乐的方式来待鸟,不是按照让鸟快乐的方式待鸟。其实,按照让鸟快乐的方式待鸟,最好是让它栖息于深山老林,游戏于水面沙洲,飞翔于江河湖泽,啄食泥鳅小鱼,随着它所属鸟群的队列飞行和止息,自由自在地生活着。鸟儿最怕听到的就是人的声音,怎么还要向它演奏争吵喧嚣之声呢?《咸池》、《九韶》之类的乐曲,出现在广漠的原野,鸟们听到了会展翅飞开,野兽听到了会惊惶逃走,鱼儿听到了会潜入水底,但即使是下层百姓听了,也会相互围在一起欣赏。鱼是在水里才能生存,人则处在水里就会淹死,这说明二者是互不相同的,二者的好恶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因此,先圣总是不强求大家的才能一致,也不规定大家做的事情完全相同。名目立得好在于符合对象的实际,道理讲得正确在于适合办事的需要,这就叫条理通达就福分常住。”
11·7
列子一次外出时,在道旁的一草丛处停下来吃饭,看见一个上百年了的髑髅,就拔掉一些蓬草,指着骷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不曾死去,也不曾活过。你(成为髑髅了)就果真忧愁吗?我(还活着)就果真快乐吗?”
[髑髅说:]“每个物种之中都潜藏着‘几’,得有水的滋养便生出后代,处于陆地和水面的交接处就形成为青苔,长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就成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会变成蛴螬虫,叶子会变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为虫,生活在火灶下面,那样子就像是蜕了皮似的,名叫鴝掇虫。鴝掇虫一千天后变成鸟,它的名字叫做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沫又变为斯弥虫,斯弥虫又变为食醯虫。颐辂虫就是从食醯虫生出的。黄軦虫从九猷虫中长出,蚊芮则从腐烂的瓜虫中生出。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马,马生出人,而人又返归于自然中。总之,万物都产生于自然,又全都回归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