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11·8)
(2022-06-18 03:52:18)11·8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解说】
本章是承接上一章而发,大意是:人的实际表现若不符合人性,亦即有背“理义”,而更像是一种残暴的野兽的行为,那必是外界原因使然,并不说明那样表现的人本来就毫无人性;换言之,他们原本也有仁义之心的,只因未得到养息,而是不断地遭到摧残,才如此堕落的。——本章的论述给人启发,在《孟子》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只是行文多有“跳跃性”,把省略的意思“揣摩出来”后,全文的内容才显得是“一笔画”。
1、开头一段话(到“岂无仁义之心哉”句为止),是讲齐国国都临淄郊外的牛山的今昔情况,做这个陈述,是为了“类比出”本章要予讨论的问题,大意是:牛山上面的树木曾经(“尝”)很茂密(“美”)的,由于(“以”)长在大都会的郊外(“郊于大国”),常遭斧子的砍伐,所以其茂密状态未能保持下来,尽管山上仍有草木生长,也受到雨露的滋润,并非再也不长新芽嫩枝(“萌蘖”),但这就又招来人们在它上面放牧牛羊。因此,牛山变得光秃秃的了,人们见到它现在的样子,会误以为它根本没有长过大树(“材”)。到此为止,给人的启示是:事物直接给人的印象,同它的本性可能不一致,但牛山成了现在这样子,对它来说并非必然。孟子于是先发质问说:这个变化难道是牛山作为山的本性决定的吗?接着就“类比地”提出问题,也即摆出他的论题:那些被人们认为“没有人性”的人,难道原本就一点没有仁义之心吗?——我这转述已把“意思空白”填满,难字也解释了,下面就只讲三个难句:
“是其日夜之所息”句。我未见有哪位注家、哪本书对此句头上的“是其”二字做过注释,我的理解是:此句明显是对上句作转折(上句蕴含的否定回答是:当然不美了),下文的“非无”句也明显是针对此句头上的“是其”作呼应,所以头上的“是”字应是表示让步关系的连词,相当于“虽然”、“尽管”;“其”字是“牛山”的复指词,句子的主语。故此句句义是:尽管它还是日夜都在繁衍生息(“之”是衬字,“所”字相当于“可以”)。——按这理解,此句就把上下文连接得很熨帖了,但我不知能否得到学界的认可。
“是以若彼濯濯也”句。我以为,此句中的“若”字是代词,即是此句主语,相当于“其”;“彼”是借作“被”(同有偏旁“皮”),表面义;故句义是:因此,它(的表面)终于显得得濯濯了。——这“濯”字则是“洗濯”的“濯”,东西洗干净了,就显得亮堂,于是有了“光泽”义(《诗经·大雅·崧高》:“钩膺濯濯。”)用以形容山头,自然是指那山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也即“光秃秃”的了。顺便说个意思:像这样的“难词”,只要掌握了字的初义和古人引申词义的思路,就可以准确地把握到它在“这语境中的”意义,这时再查阅字书,被确证理解无误后,会产生一种“自我实现的快感”。
“虽存乎人者”句。我也没有看到过别人对此句的注释,我的理解是:此句明显是承接前面的反诘句而发,而该句蕴含的回答是否定的(即牛山濯濯了当然不表明它本无“山性”),所以是又(与后句一起)发出一个同前句具有“类比关系”的反诘句,说:(那么,)难道在(看来没有人性的)人那里就表明他本来没有人性吗?——按这理解,这句话就也把上下文连接得很熨帖了。据此可知,此句头上的“虽”字通“惟”,且是上章“惟目亦然”句头上的“惟”,也是用作句首助词;“存”字相当于“在”;“乎”相当于“于”,“人”是特指(同牛山不像是“山”了一样)看来失去了人性的人;“者”是语气词,这里是表示商榷的语气。
2、接下从“其所以放其良心者”句起,到“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句为止的十三句,是描述“看来没有人性的人”的生存状况,据以说明他们逐渐丧失“善良之心”(也即人性)的原因和过程。这几句中只是多有难字,没有难句,我就采用翻译加“难字夹注”的方式解说吧:他们(“其”)之所以失去了自己的善良之心(“放其良心”:“放”是舍弃义),正(“亦”字是加强肯定语气)如树木遭受到斧斤一样:天天(“旦旦”)被砍伐,哪还可能保持茂盛呢?所以他们每天(“日”有每天义)夜里萌发的欲念(“夜之所息”),白天产生的打算(“平旦之气”),从好坏方面看(“其好恶”),接近于正常人的就很少了(“几希”),以致(“则”)他们白天也好夜里也好(“旦昼”),做起事情来(“之所为”:“所”是衬字)就如(“有”是借作“犹”)戴上了脚镣手铐或被网罗住了似的(“亡”是借作“网”),没有自由了。这样不断反复,他们夜里萌生的好心善意(“夜气”)就不能存留。夜里萌生的好心善意不能存留下来,他们离(“违”)禽兽也就不远了。——说明:“放其良心”的“放”字,是与下文的“存”字“呼应着”说的,故头句是指出“那种人”失去了良心,是与牛山成了光秃秃的山一样,乃是外界环境使然,直接原因是遭“斧斤伐之”,对他而言,“斧斤”是他自己“旦昼之所为”。“平旦之气”和“夜之所息”都是指谓他们产生的念头、想法,由于夜里人是躺在床上作反思,生发“善念”的时候较多,所以后文就用“夜气”来表示“好心善意”了。孟子认为即使恶人也会萌发善良的欲念,这符合实际。孟子这样认识“违禽兽不远”的人,是很合乎实际的,而且具有全面性:既肯定了他们从人向禽兽堕落有其客观的、外界环境的原因,把他们看作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这会起着呼吁改善社会人文环境,杜绝“人心沙化”的作用),同时也指出了他们自己的责任,批评他们未能把源于人性的“夜气”转化为行善的动力,实际上也就是在自觉地“放其良心”,这就又是在警告人们务必加强道德自律,努力将自己从禽兽界提升出来,成为真正的、大写的人。
3、接下五句好懂了:头三句是作批评,指出人们只看到某些人的“禽兽的一面”,就认为他们根本没有人性(“才”同“材”,指天生禀赋,也即人性),这样看问题是不切实际的(“是岂人之情也哉”句中的“情”字是“情理、实情”的意思);接下是两个条件复句,是进而指出人性也要“养”:得“养”就谁都可能成长为贤人,否则,谁都可能成为不肖者。——注意: “养”字在这里是培养义,潜在的宾语是“人性”;“物”字是指人;“不消”的“消”字 是借作“肖”。据此可知前句的“长”是“成长为贤者”的缩略。最后援引的孔子的两句话,请参看译文获解,只予指出:“操”是“操练”义,故在这里的意思同“养”很接近(通过操练会培养出新本领);“出入”在这里是喻指上两句说的“亡”与“存”;“乡”通“向”。
【辩析】
1、开头部分,“是其日夜之所息”领起的三句,《杨著》的译文是:“当然,它日日夜夜所生长的,雨水露珠所润泽的,不是没有新条嫩芽生长出来”。——我敢说,译者一定自知没有读懂原文,于是就这样“直译”了。
2、中间部分,“其日夜之所息”领起的五句,《杨著》的译文是:“他在日里夜里发出来的善心,他在天刚亮时所接触到的清明之气,这些在他心里所激发出来的好恶跟一般人相近的也有一点点。可是一到第二天白昼,所行所为又把它消灭了。”——这同我的理解很不相同,谁理解对了,请思之。
3、结尾处,“是岂人之情也哉”以下三句,《杨著》翻译为:“这难道也是这些人的本性吗??所以假若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失掉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这显是误解:竟把前句的“情”字理解为“本性”,将后两句中的“物”字误解为“东西”了。
【译文】
孟子说:“牛山上面曾经是树木茂密的,只因长在大都会的郊外,常遭斧子的砍伐,所以其茂密状态未能保持下来;尽管山上仍有草木生长,也受到雨露的滋润,并非再也不长新芽嫩枝了,但这就又招来人们在它上面放牧牛羊。因此,牛山后来变得光秃秃的了,人们见它现在的样子,会误以为它上面根本没有长过大树。但这个变化难道是牛山作为山的本性决定的吗?(当然不是的。那么)对于表现得缺德的人来说,他们今天的缺德就征明他们本来就没有人性吗?(同样不是如此。)他们之所以失去了自己的善良之心,正如树木遭受斧斤一样:天天被人砍伐,哪还可能保持茂盛呢?所以他们每天夜里萌发的欲念,白天产生的打算,从好坏方面看,接近于正常人的就很少有了,以致他们白天也好夜里也好,行事就如戴上了脚镣手铐或被网罗住了似的,没有自由了。这样反复多次后,他们夜里萌生的好心善意就不能存留。夜里萌生的好心善意不能存留下来,他们离禽兽也就不远了。于是,人们只看到他们的“禽兽”的一面,认为他们根本没有人性了。但这样看他们是不切实际的。由此可见,人性也是要培养的:得到培养,谁都可能成长为贤者,否则,谁都可能成为不肖者。孔子曾说:‘(好品性)培养就有,不培养就没有;多少没有定准,方向也不一定。’就是针对人性而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