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三十八章解说
(2019-11-14 11:00:28)三 十 八 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始。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居其薄,处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也。
《老子》一书也叫《道德经》,是《道经》和《德经》的合称,在帛书本中,《德经》是放在前面的,这是它的头一章,王本改把《道经》放在前面了,这一章就成了今本《老子》的第三十八章。从各章的实际内容看,“道经”、“德经”的划分其实并无根据,所以不必在意。——这是《老子》中字数最多的一章,历来注家对文本的鉴定又多有分歧,许多问题要用较大的篇幅才能辩析得清楚,好在沈先生在他的《还吾老子》中已经作了十分详尽的考证和分析,我又基本同意他的观点,所以我不涉及“考辩”,只讲我对我选定的文本的理解了。
【解说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1、读懂这几句,首先要明确(或者说“设定”)两点:
这里的六个“德”字不都同义。我认定:“上德”、“下德”是指人,从全章看,又不是泛指作为道德主体的个人,而是分指同一时期的两个等级的君主,其中的“德”字和“有德”、“无德”的“德”字同义,是指“德性”;“不德”、“失德”的“德”字则是借作“得”。——故“不德”即“无所得”,自是说没有谋取私利,“不失德”即“有所得”,指捞得了私利。
从全章看,本章是论述人际关系,从而也是人的政治理念和相应的社会制度的发展过程,老子大致地划分为“德、仁、义、礼”四个阶段,所以这四者都不是道德范畴,而是政治范畴,指四种不同的政治理念和相应的政体。——因此,“上德”、“下德”都是特指德政条件下的君主,上、下则是根据他们的德性状况做的划分;所以“德”字在这里兼有指谓“德政时期”和“德操”两个含义了。这样用词行文,可以看做语言精练的表现,其实是逻辑和语言发展得不充分不完善使然。
2、凭着以上认识,可知这开头两句是说:德政时期的好君主(“上德”),不把自己获得的地位、权力、威望等看作私有物而用以谋取个人私利(“不德=不得”),所以是有德之君;那时的坏君主(“下德”)则把得到的权力等都看作他可以用来谋取私利的资本(“不失德=得”),所以是无德之君。可见这个带评价的陈述是把自不自私作为有无德性的标准,是说得很实在的。——对“上德”之君说“不德”,却不用“有德”而是用“不失德”来陈述“下德”之君,是因为这里的着眼点是他的主观态度,就是说,他已有所得,这是客观事实,而这里要申明的是他把所得之物当作谋取个人私利的凭借,即“不失”是“将之据为己有”的意思。他与“上德”不同之处就在这里。
3、我对这开头两句作如上理解的根据,是“德”字最初只是用来泛指人的可以从好坏方面去进行评价的行为,和导致那种行为的思想品性:那行为、思想、品性既可能是好的,即给人带来好处的,也可能是坏的,即结果是给人造成损失的;要加以区分,予以明确时,就在“德”字前加定语。所以《尚书》中有“俊德”、“否德”的说法,二者都说“德”,可前者是好品性,后者是坏品性。由于实际上单用“德”字去指谓的行为品性,属于好的比属于坏的要多得多,逐渐地,也就常用单个“德”字来指好的“德性”了,换言之,“德”字演变为专指美德,德即美德了。——另一方面,既然美德总是给人带来好处,它也就意味着“得”。于是在人们心中,“德”、“得”不分了。在上古时期,个人对集体有着极大的依赖性,简直没有什么个人利益,“德”所意味着的“得”自然也就是给集体、大家带来了利益。后来,个人利益越来越明显和突出了,“德”所带来的利益主要由谁来享受的问题,也就逐渐被人们意识到,“德”和“得”就开始有了区别,“德”只用以指称个人的那些能给集体、他人带来利益的行为和思想品性了,只给个人自己带来好处,给集体、他人却造成损害的,则被视为缺德、无德的了。从此以后,道德和利益的关系问题开始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道德”这个概念之中,与利益无关的问题,是谈不上道德不道德的,硬要从道德上去评价,那一定是先将它同利益挂上钩了。
【辩析】
1、这头二句,任先生翻译为:“‘上德’不在于表现为形式上的‘德’,因此就是有‘德’,‘下德’死守形式上的‘德’,因此就是没有‘德’。”——我猜,这样翻译乃因译者把“不德”的“德”看作动词,例如是“以道德做标榜”的意思。对这两句采取这条“理解思路”,是很自然的,但我以为这译文不能让人读懂,认可我对这两句的解读,则应该说是误译。
2、《今注》将本章的“上德”、“上仁”等翻译为“上德的人”、“上仁的人”,就其认为都是指人这方面看,是理解得不错的,只是没有挑明都是指君主。该书给出的这头两句的译文是:“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实是有德;下德的人刻意求德,所以没有达到德的境界。”——这译文倒是能够让人读懂,也合事理。
2、这开头两句,《译注》有注曰:“不德:不以德为德,不自居有德。”“不失德:不失去德,意指拘执于德,即自居有德。”其译文是:“上德不自居有德,所以有德;下德拘执于德,所以没有德。”——这注释和译文怕没有人能够读懂:“拘执于德”,按说就是今人说的“太爱惜羽毛”,确是个大缺点,但毕竟是“爱面子”,也即怕别人指摘为“缺德”,怎么就得评为“无德”、“没有德”呢?老子会这样看人?
【解说】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1、从这四句的排序和接下四句可知,这是叙述社会发展(在老子看来是退化)四个阶段中君主的状况:“上德”、“上仁”等“四上”是分别指德政、仁政、义政、礼政时期的君主;“为之”是同“无为”对言的,所以是指“有为”(“为之”的“之”只起增加一个音节的作用),亦即不是让民众“自化”,而是用不同方式干预百姓的活动,务求他们朝自己归定的方向变化。——“无以为”和“有以为”,则是根据君主有没有可据以施为(“为之”)的条件、手段,而做的一个“二分法”:“以”字在这里是“凭借”、“倚仗”的意思,用作名词了,相当于“条件”、“手段”(《韩非子·五蠹》:“富国以农,距敌恃卒。”“以”是“恃”的同义词。)
2、对这四句的具体含义,先要想到:实际地对别人施为,是需要有可以发挥“物质力量”的手段的,上德之君不把自己拥有的资源看作他的私有物,也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自然没有对别人施为、强人所难的手段,所以说他“无为而无以为”:“无为”是说他所处的政治体制和他的德性规定了他一定不会有意干预民众,亦即行“无为之治”,“而无以为”是说他并没有“为”的手段。下两句可仿此理解(每句中的“而”字是表示时间上的并存关系,是顺承还是转折,要根据句义确定)。——这里要注意:“德、仁、义、礼”这四阶段,只有“德”是“无为”时期,“仁”以后都是“有为”时期,因此说“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为之”是就“无为”时期已经过去而言,“无以为”是着眼于那时的君主尚较少私心,他们施行仁政还具有相当的诚意,不必是出于私心,可能是为百姓着想,即是想“为人民服务”,只是从治国理念上说,是企图用“人为”的方法亦即“有为政治”去改善民生了(故而不再是“无为之治”)。此后,君主私心逐渐加重,德性日益减少,就进入“义政”、“礼政”阶段。这个描述显然合情理,合乎历史实际。
3、讲“上礼”的一句请注意:“礼政”是比“为之而有以为”的义政时期更差的阶段,所以“为之”后当然不能说“而无以为”,又不好仅仅说“而有以为”,就只好具体申说他怎样办了。实际上,“上礼”是依靠行政命令、规章制度等他律手段(“礼”)来强行施治的(仁和义本来属于内心修养,作为政治行为,也重在道德说教),但这些手段此时已经没有多大作用,即没有人愿意服从了,这就是“而莫之应”(这个“而”字相当于“却”,“莫”字相当于“没有人”,“应”是接受义。《管子·小匡》:“应公之赐,杀之黄泉,死且不朽。”“之”是“应”的前置宾语,指代“意之所属”,即“上礼”颁发的各种行为规范);后面追加一句“则攘臂而扔之”,是说他一发现谁“不应”马上就对之采取暴力措施强行让他遵行:句子头上的“则”字是“寒往则暑来”这种说法中的“则”,表示两事件之间相距很近:“攘臂”是说挽袖子甩胳膊(“攘”相当于“捋”),“扔”是牵扯义;“之”是指代“不应者”。这个描述也符合事实:老子时代是春秋中后期了,维护礼制主要靠暴力手段。
【辩析】
1、《今注》给这一段头句做的注释是:“上德的人顺任自然而无心作为。‘以’,有心,故意。”还征引冯友兰先生的说法:“‘有以为’和‘无以为’说的是有没有模拟造作。有模拟造作就是‘有以为’,没有模拟造作就是‘无以为’。”—— 任先生就将“无以为”翻译为“并不故意表现他的德”。
2、《译注》有个注释是:“莫之应:没有人回应。”《今注》也将“莫之应”翻译为:“得不到回应”——对此我要说句“刻薄话”:注译者不知“应”字有接受义可以原谅,想不到“不接受规范,亦即敢于违抗”也是对规范和发布规范者的一种“回应”,则不可原谅。
【解说三】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1、这几句是从政体更换的角度对以上论述作个概括,也是交代君主“个人治国风格上”的差别其实只是政体差别的表征,后者乃是前者的决定因素,更具重要性。——惟其如此,上文是使用“上德”、“上仁”等说法,像是依次介绍君主的作为,只是也“暗指”历史更替阶段,这里就去掉“上”字,用“德”、“仁”等直接指谓政体的 “术语”说话了。注意:这几句说的“失”字相当于“过”,“失德而后仁”等于说“德政以后是仁政”,但四句的排序表示这是一个“退化”的过程,所以接下是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2、这里有个问题:前文只说了上德、上仁等四类君主,并未列出“上道”一类,怎么这里说“失道而后德”了?岂不有五阶段了?我未见有谁提出过这问题,冯友兰先生接触到了这个问题,说:《老子》第三十八章“叙述了社会逐步退化的过程。‘失道而后德’以下这几句说的就是这个过程的几个阶段。它认为这些阶段属于两个范畴。道和德的阶段属于‘无为’的范畴,仁以后的阶段属于‘有为’的范畴。”但他却避而不论是否漏掉了“道政”阶段的问题。对此,沈先生没有提出问题,但似乎有个回答,他的意思是:“失道”的“道”其实是指“上德”,因为“孔德之容,唯道是从”,按上文,也该说“失上德而后下德,失下德而后仁”。——我则以为:这里最好认定“道”字前的“失”字是后人为了让这四句话词律一致而“妄加”的,因为去掉“道”字前面的“失”字不但无伤文义,还不会发生究竟有无“道政”阶段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至于“德”字前面的“后”字,则完全可以这样解释:与二十五章“先天地生”句中的“先”字一样,是从逻辑上说的;而且按这解释,还凸显了“德政”和“上德”与“道”的不可分离性,即前二者是“惟道是从”的。注意:余下三句中的“后”字是同前头的“失”字相呼应的,所以同此句中的“后”字不同义。
【辩析】
对于这几句中的“失”字,一般都认为带有评价的意味,所以多理解为“丧失”,《译注》就将此段头句翻译为:“所以说,丧失了道然后就有了德”。但这明显不妥,更一定不是老子的意思。《今注》作者大概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就将这几句翻译为:“所以丧失道就会失去德,失了德就会失去仁,丧失了仁就会失去义,失去了义就会失去礼。”但这也明显不恰当:似乎原文不是讲历史演化过程,而是讲道德仁义礼的依赖关系了,而且讲得很不正确。——接受我的理解,认定头一“失”字是衍字,后三个相当于“过”,并不带评价意味,是否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解说四】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始。
1、这一段用发语词“夫”字引起,可见是针对上面四句说的意思发议论了,说:政体如此逐渐蜕变,到了礼政阶段,忠信的道德就完全不起作用,社会从此开始动乱不安了。这里,“薄”是由迫近义引申来的停止、末端的意思(《楚辞·九辩》:“去乡离家兮俫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首”与“薄”对言,自然是初始、开端的意思。——据此要说,老子是一点不反对忠信这个道德规范的,还把不讲忠信视为引起动乱的主要原因。这也说明忠信原则是古代就存在的普遍的道德观念,并且“忠”不是特指下对上、臣民对君主的道德关系,而是和举行祭祀典礼时对神灵抱有的那种敬畏心理相联系的,首先是对君主的要求和约束,即着眼的是君主对百姓的道德关系。就因为如此,这种忠信观念也是老子的“道”的内容。所以这句话乃是谴责君主对人民不讲忠信到了极点,不是讲民风坏到了极点,只是按当时人们心中的“上行下效”公理,居上位者不讲忠信,老百姓自然也不会坚守忠信,所以结果必是“乱之首”。
【辩析】
1、对这几句,《今注》做了三个注:“薄,衰薄,不足。‘乱之首’,祸乱的开端。“‘前识’,指预设种种礼仪规范。‘者’,提顿,无义。”“华:虚华,非实质的。礼仪规范乃道之‘其次’者,故曰‘华’。”——其译文是:“礼,标志着忠信的不足,而祸乱的开端。预设的种种规范,不过是道的虚华,是愚昧的开始。”又,任先生将“前识者”翻译为“所谓先见之明”。
2、《译注》也有三个注释:“薄:衰薄。”“前识:预先有所认识,也就是成见。这里指礼仪之类的观念。”“华:花。与实相对,喻指虚浮不切实际的东西。”——其译文是:“这礼真是忠信衰薄的体现,是祸乱的开头。礼仪之类的观念是道的皮毛,是愚蠢的开始。”
【解说五】是以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居其薄,处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也。
1、这是根据前面的论述,给“大丈夫”一个具有行为指令意义的提示了。从上文可知,这里的“厚”与“薄”、“实“与“华”是“对言关系”;忠信之“薄”是“礼”,所以“其厚”应是指“德”;“华”是指“道之华”,所以“实”必是指“道之实”。“处”和“居”在这里是同义词,但明显带有“选择”的意思。至于“大丈夫”,明显是指真正有志于行大道的君主,而非一般地指称“男子汉”。——所以前两句是说:鉴于以上所说情况,真有行大道之志的君主一定会选择德政而拒绝礼政,并且还一定真正切实地按道的要求治国施政,而不会满足于徒有道的外观的仁政和义政。——末句的“彼”和“此”是分别指代礼政和德政。
【辩析】
1、这结尾三句,《今注》又做了三个注释:“处其厚:立身敦厚。”“薄:浇薄,指礼。”“去彼取此:舍弃薄华的礼,采取厚实的道与德。”翻译为:“因此大丈夫立身敦厚,而不居于浇薄;存心笃实,而不居于虚华。所以舍弃薄华而采取厚实,”——前文全是论述政体,而且明显是对君主作教诲和告诫,末尾突然转而讲个人的身心修养,立身处世,这可能吗?想到这一点,就该怀疑这个理解有误,改换一下思路的。
2、但《译注》的译文也差不多:“因此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自取于厚实的道与德的境地,而远离浇薄的虚华。所以舍弃那浇薄的虚华而选取这敦厚的朴实。”——沈先生的译文,思路同样如此,内容则更加让人费解:“正因为这样,有志于道的人,使德行增加而不是减少,取实在可行而不是虚假浮华;由此进而摒弃那些减德浮华的谋略,采纳这些增德实在的原则。”
【译文】
德政时期的好君主不把自己作为君主拥有的资源当作他的私有物,所以是有德之君;德政时期的坏君主把君主拥有的资源看作他的私有物,所以是缺德之君。
德政时期的好君主行无为之治,并且也没有干预民众活动的手段;仁政时期的好君主想干预民众的活动,但没有干预民众活动的手段;义政时期的好君主既干预民众的活动,并且拥有干预民众活动的手段了;礼政时期的君主干预民众的活动,却没有人接受他颁发的行为规范了,他只好一经发现就使用暴力强迫遵行。
可见政体的演化过程是:依道施治时期是德政,德政以后是仁政,仁政以后是义政,义政以后是礼政。
据此要说:到了礼政时期,忠信之德已经完全行不通,社会就开始动乱了;仁政和义政,则是徒有道的外观,其实是愚蠢的施政理念的滥觞。
因此,真有大志的君主一定是选择德政,拒绝不讲忠信的礼政,也不接受徒有道之外观的仁政和义政;就是说,抛弃后三者而选择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