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应帝王篇》解说(7·5-3)
(2019-02-01 17:16:14)7·5-3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解说】
这一段是记叙壶子同季咸最后一次斗法:结果是季咸彻底失败,逃之夭夭;因此,壶子之道恢复了在列子心中的“至矣”地位,列子从此真正归依正道了。
1、 末一自然段之前的文字,请注意:
“自失”是说没了主意,“已灭矣,已失矣”两句,是说季咸已经逃得很远,追不上了(“灭”和“失”乃是说季咸的身影在视线内“灭”了,“消失”了)。“未始出吾宗”是说:还尚未向他出示我的真本事(“宗”是喻指事物最主要的部分)。——“吾与之虚而委蛇”句中的“与”字是介词,相当于“对”,“而”字相当于“与”(今天只说“虚与委蛇”了,假意地随顺对方以应付他敷衍他的意思)。
壶子说的最后四句话,每一句的主语都未予说出,只能根据事理确定;其中的“其”字相当于“我”;两个“因以”句是呼应“虚而委蛇”句,把“委蛇”具体化一下(“因”是“依照”义;“以”相当于“其”)。——“为弟靡”的“弟”字是借作“稊”,故“弟靡”和“波流”都是指变化快以致捉摸不定的状貌(“靡”是顺服义)。这四句,请参看译文体认句义。
“弟靡”,在《列子》中作“茅靡”,“茅靡”明显是“像茅草似地顺风倒下”的意思,也与“波流”的意思相近。——两个“因以”句,我以为本在“不知其谁何”句之前,后来被误抄或被浅人有意移到该句之后了。为什么?你推究一下这几句的主语究竟是谁,就会想出我所持的理由了。
2、 末一段要注意的是:“爨”是指做饭;“食豕如食人”是说喂猪也像喂人吃饭(一样认真、负责):这个“食”字是使动用法,故相当于“喂”;“于事无所亲”是说做事待人不分亲疏远近,亦即对谁都一视同仁;“雕琢复朴”是说去除虚华而复归于真朴:“雕琢”在这里是与“复朴”对言,故也是动宾结构;“一以是终”是说这样坚持到他生命的终结。——还有两句,让我放到“辨析”中去讲吧。
3、 作为《应帝王》篇的一章,此章给予侯王君主的究竟是什么教诲?《感悟》说:“庄子通过列子的转变,给帝王的指引是,只要体‘道’,就能改变视野和境界,就能‘道通为一’,摆脱世俗之见,从而成为‘明王’。”——我看也就是如此,但请注意:这样说并没有将“进入道通为一的境界”和“摆脱世俗之见”预设为帝王们原本有的希求。
【辨析】
1、开头说的“立未定”,《今注》译作“还没有站定”,《正宗》翻译为“还未站稳脚跟”,《方注》翻译为:“季咸还没有站稳,便惊惶失措而逃走。”就我所见,注家们都是这样理解的。可这太不合事理了:下文明明说壶子向季咸显示了“未始出吾宗”,还同他“虚而委蛇”了一番,季咸怎么可能在这之前就“站不稳脚跟”了呢?而且,他既然来了,又还未进行相面算命就“自失而走”,总有个原因的,这原因是什么呢?按这个理解是无法解释的。——据此我认定:这个“立”字不会是“站立”义,而是“建立、设立”的“立”,“未”字则相当于“不”,故“立未定”乃是说:这一次,季咸看到壶子的面相情况后,他简直莫名其妙,不能给出也即“立”不出一个“说法”来。
2、最后一段中的“块然独以其形立”句,《今注》有注曰:“‘块然’,如土块,形容去琢复朴之状”,翻译为:“不知不识的样子” 。《方注》也有注曰:“块然:无情无知的样子。”翻译为:“像槁木死灰一样无知无情”。——原文明显是作正面肯定、表扬的一句话,译文却用含贬义的词语来转述,这给我以“不对头”之感。我想,译者如此翻译,大概是为了忠实于原文中的“块”字。我于是查《汉语大字典》,结果发现:“块”字条下除列有“土块”这个义项外,另有一个是:“安然无动于衷貌”,举的例证为:《穀梁传·僖公五年》:“王世子,子也。块然受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还有一个是:“孤独貌”,例句为《楚辞·九辩》中的一句:“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我据此认定,这“块然”是“岿然独立”貌。按这理解,褒扬的意思就表达出来了,而且,“岿然”还给人“安然无动于衷”和“孤独”的联想,这就更切文义了。
3、“纷而封哉”句,《今注》注释为“意指在纷纭的世事中持守真朴。‘封’,守(成《疏》)。”并完全按此解作翻译。《正宗》的理解似乎不同,又好像一样,做的注释是:“纷而封哉:在纷乱的尘世中把自己的纯真封闭起来。”译文则是把“自己的纯真”改为“真我”。《方注》也认为“封”是守义,其译文是:“在纷繁的世事中能封闭心窍而不被干扰”。——我觉得《今注》的理解不错,但所做的解释没同原文字面挂钩。我的想法是:“纷而封哉”其实是个复句,即应读作“纷,而封哉”;单个“纷”字表达的让步从句的句义是:尽管世俗世界中存在着由人的物欲引发的种种纷争(考虑到庄子的基本主张是“莫若以明”,即停息是非之辩,所以这个“纷争”可能重在是非之争,以至就是指是非之争);主句“而封哉”是说:但能够同世俗划清界限,坚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流合污。因此,这个“封”字不是“封闭”义,而是“守界”的意思,即是成语“故步自封”的“封”。按这理解,就不会误以为列子是回家当隐士了。庄子,前期道家,是并没有离世出家过隐居生活的主张的,他们认为,完全可以“身居闹市而一尘不染”,这才是他们的主张和追求,列子就是回家去实践这个主张,追求实现这个理想的。
【译文】
第二天,季咸又与列子一起来见壶子。他观察壶子面相后却提不出一个说法,因此惊慌失措了,只好赶快逃跑。壶子说:“追他回来呀!”列子去追了,但未追上。他回来后对壶子说:“他跑远了,看不见了,我追不到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还不是我的真本事,我还只是有意地顺着他,变换我的表现应付他,一下像稊米一样飞扬,一下像水波一样流动,以致他简直认不出我是谁,于是只好逃跑了。”
从那以后,列子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学到道,于是返回家中,为妻子做饭,喂猪也像喂人吃饭一样细心认真,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过着去虚华的返朴归真的生活,并且超然独立,不理睬世俗的种种是非之争,坚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流合污。这样一直坚持到他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