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篇》解说(2·6-3)
(2018-12-31 18:06:37)2·6-3:1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解说】
1、 这段话是这第二个寓言的引言,所说的“夫子”,一般都认为是指孔子,但我们只须看作寓言中人物。注意:单引号中的话虽然是瞿鹊子转述的孔子的原话,但那不是表达孔子自己的观点,而是有人对圣人的一种看法,即是“孔子”征引来作为批评靶子的;所以,瞿鹊子做完转述后说的两个“以为”句,“以”字后面最好加个“之”字,那样就把“以”的宾语是单引号中的几句话明确交代出来了。——这几句要注意:
①头句说的“务”字是“务必”的“务”,用作名词了;“从事”是“勉力去做”的意思。
②后四句是对“不从事于务”作说明:“就”是趋向义,“违”是“就”的反义词,有意避开的意思;“求”是指“别人来求他”;“缘”是“攀援”的“缘”,“缘道”等于说“以道为标榜”。
③“无谓有谓,有谓无谓”,是据上述表现对圣人作“观感式评论”:此“谓”字是名词,称谓的意思。
④“孟浪”是不切实际的意思;“妙道”,我以为是动宾结构:“妙”有精微义,用作及物动词就是深刻理解的意思;“行”是借作“形”,表现义。⑤末句的“奚若”是“若奚”的倒装:因为“奚”是代词。
2、 很明显:在这里,孔子是俗人的代表,所以只懂世俗功利,不知“圣人境界”为何物。
【辨析】
1、 单引号内前四句,《方注》《方注》有注曰:“务:事务,指俗事而言。”“求:妄求。”其译文是:“圣人不愿营谋治理天下的俗事,不知贪图利益,不知躲避祸害,不热衷于妄求,无心攀援大道”。《今注》也有注曰:“不缘道:无行道之迹(林希逸说);不拘泥于道。”其译文的前三句意思全同,只是末句不一样:“不拘泥于道”。——很明显,两位译者都没有读懂“务”字和“求”字,更未体认到,这是在赞颂圣人的“境界”,而不是一般地介绍圣人的品性。
2、“无谓有谓,有谓无谓”两句,《今注》和《方注》都翻译为:“没有说话好像说了,说了话又好像没有说。”(字面稍有不同,似乎所有注家都如此理解,例如傅佩荣先生就译作:“无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无言。”)(见傅佩荣先生所著《解读庄子》一书。以后征引傅先生的言论,都出自该书。)——做出这种误译的原因,是译者未能看出,这两句和下一句,是讲常人“心中的”圣人,而不是刻画圣人的“实际表现”。
3、倒数第二句,《今注》和《方注》分别翻译为:“我认为这正是妙道的行径。”“而我却认为这正是大道的表现。”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从孔夫子那里听说,有人把圣人说成这样的人:‘他行事不是要非做到怎样不可,就是说,不着意去做对他有利的事,也不想避开对他有害的事;不喜欢别人乞求他什么,更不标榜自己是得道之人:他像是不属于任何一类人,但却又正是一种类型的人;你说他是某种类型的人,他又恰恰不是那类人;因此,他能在尘俗世界之外独立遨游。’但孔子认为,这是不切实际的大话空话,我则觉得这正是真正参悟了大道者的表现。先生您觉得圣人像怎样的人呢?”
2·6-3:2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解说】
长梧子的这个回答虽然长,但层次清楚。
1、 前五句是在正式谈他的看法之前,先讲两个意思:这问题太大,皇帝都弄不明白,何况孔子;要弄明白需要时间,不可性急。——注意:
开头的“是”字是指代瞿鹊子所提也即他下面要讲的问题。——“听荧”是喻指“弄不明白”:“荧”同“萤”,“听萤”是说看着萤火虫闪光心生疑惑,就想听听它是否同时发声,结果始终不明白。
“亦大早计”是操之过急的意思:“计”是谋划义,“大”通“太”,“亦”是加强肯定语气。此句是预告瞿鹊子:我给你讲了,你也未必马上就明白的。
后两句是对“大早计”作比喻:“时夜”指报晓的公鸡,“鸮炙”即烤熟了的鸮鸟;再想到“时夜”是“卵”孵出来的,“鸮”是弹弓打来的,“求”是想得到的意思,就明白喻意了。
2、 接下直到“参万岁”句为止,是向瞿鹊子介绍他心目中的圣人。头两句是客套话:两个“妄”字是姑妄义,“以”字相当于“亦、也”。“旁日月”以下五句是讲圣人的眼光、境界,即是说:在圣人看来,日月无别,万物齐一。注意:
头句“旁日月”前的“奚”字是这几句的共同主语,故必是“其”字之误,指代圣人;第三句是对第一句作补充,第四、五句是对第二句作补充。
“旁”和“挟”(通“浃”)都有普遍义,用作及物动词,就都是“视……同一”的意思。
“为”在这里是“置”的近义词,故“为其脗合”是说把日月看作相同的东西(“脗”同“吻”);“置其滑涽”是说把宇宙中的一切当做无差别的存在(“滑涽”是滑乱昏暗义,在这状态下,事物的差异显露不出来),“以隶相尊”也是这意思:“隶”和“尊”是分别指社会地位低贱者和高贵者,“相”是跟随义。——“众人役役”以下三句是讲圣人不同于众人也即俗人之处,从而把他从常人中提升出来了:“役役”字面义是忙忙碌碌,这里与“愚芚”对言,就是使用心计、孜孜以求的意思了;“芚”是草木初生貌,故“圣人愚芚”是说圣人则像婴儿一样天真蒙昧,无区别地面对一切,无所作为;下句是继续描述圣人(的愚芚):“参”相当于“齐”,即是后面“一成纯”的“一”(用作动词了)的同义词;“万岁”是指一切不同时间的存在物;“成”和“纯”是一对反义词,“成纯”是指空间中并存的所有“合成品”和“单纯物”。
3、再下面直到“君乎、牧乎、固哉”句为止,是讲圣人和俗人存在以上差别的根据,关键是读懂前四句。头两句中的“物”字是指人;“尽然”是“尽役役然”的压缩;“蕴”通“醖”、“氲”,“相蕴”是说愈演愈烈的意思。所以,接着就说那样两个设问句(其中的“说”字通“悦”,“弱丧”是指因父母死亡而在外流浪的少年),乃是为了引出下面的回答,“恶乎知”其实是说“深知”,两个“之非”等于“正是”(稍后的“予恶乎知”句应仿此理解)。——后面讲“骊(之)姬”的故事和“梦饮酒者”、“梦哭泣者”的表现,都是为了说明(指证)死生其实无别,但世人却不明白这一人生要义。这里面的难字大多可从译文获解,就不逐一解释了,只讲这几点:“蕲生乎”的“蕲”通“祈”;“且有大觉”句的“且”字相当于“只、唯”,“大觉”当是隐喻圣人;“窃”通“察”,故“窃窃然”是显得清醒明察的样子;“君乎、牧乎”句是模拟“愚者”的呼叫;“牧”是指地方官员,“固”是固陋义。
4、最后用“丘也与女,皆梦也”领出的几句,是本章结论,可以认为前面省去了“由是观之”句。后几句务必注意:
“是其言也”头上的“是”字是连词 ,相当于“因此”;“其言”是指代前面说的话,乃是此句的主语,用“其名为吊诡”作谓语,带有调侃的意味和引起关注的作用。
“吊诡”是庄子自己发明的新词,沿用至今,怎样理解,自便吧。——“万世”句中的“而”字相当于“若”,后面的“者”字是与之呼应,一起表示假定;“其”字是指代“吊诡”。
末句头上的“是”字是副词,表示承接关系,相当于“则”;“遇之”的“之”字是指代前面的“其言”。——故末句是说:但万世之后可能出现一位大圣人,能够对这“吊诡”作出透彻的解释,那时候,这种话就会是人们早晚都能听到的家常话了
5、最后我想说:这个寓言讲圣人的表现,和上一个讲至人、神人的表现,许多地方是相同的或相似的,所以这前后两个寓言都是讲“齐生死”,显示得道之人(至人、神人、圣人)视死生为梦觉之别,甚至这个“别”也说不请到底是否真有别。——“齐生死”,当是“齐”的极致了,既然生死都“齐”了,还有什么差别值得执着,非争个清楚明白不可的?所以又归到是非之争上来了。
【辨析】
1、 “旁日月”句前面的“奚”字,可能至今没有一个注家提供过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今注》既不作注,也不介绍前人的说法,只是把它当作“句末疑问词”而断属前句,翻译为“怎么样?”这处理倒是“别出心裁”,但绝无训诂根据。《方注》也不做注释,只是按常用义译作“为什么”。可这一来,它领出的五句话就同上下文都接不上了。——因此,我大胆地认定这个“奚”字是“其”字之误。
2、 《今注》给出的原文,是划分为“自然段”的,“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两句,它断为前一段的结尾,就是说,它将接下的两个用“予恶乎”开头的句子移行,处理为下一自然段的开头两句。《方注》给出的原文则在这两句后打句号,足见也不认为这两句同后两个设问句属于同一个“意群”。两书给出的这两句的译文分别是:“万物都是一样,而互相蕴含于精纯浑朴之中。”“万物都是如此,互相蕴积包裹而不分是非、可否、死生、利害。”——我则以为,这两句乃是发出后两个设问句的“根据”,就是说,这两句之前或之后其实有个“既然(如此)”的意思,只是未予说出。因此,我在后面打逗号,并按这个认识确定这两句的含义。我这理解和处理怎么样?请读者细察之。
3、 末一句不好懂,我也对自己的理解没有把握。《今注》的译文是:“也许经过万世之后能够遇到一个大圣人,了悟这个道理,也如同朝夕相遇一样平常。”《方注》的是:“万世之后能遇到能悟解这番道理的大圣人,就已经好像是在旦暮之间了。”
【译文】
长梧子说:“这些话是连皇帝都不明白的,他孔丘哪能懂得啊!只是你也太性急了,像是一看到鸡蛋就想有个公鸡报晓,一看到弹弓就想吃烤鸮(你听了我的话,也未必马上就明白的)。不过我还是姑且试着给你讲讲吧,你也姑且听听好了。简言之,圣人是视日月无别,亦即把二者当做同样的东西,以至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相同的,就是说,不问它们的差别,一视同仁地对待之。众人忙忙碌碌,孜孜以求,圣人则像婴儿一样天真蒙昧,无区别地面对一切,无所作为,对于时空中的一切存在物都不分彼此。既然世人全都如此孜孜以求,而且人们还因此求得越来越起劲,我怎么会知道人们乐生不是糊涂呢?又怎么会知道人们怕死并不是如同因丧亲而流浪在外的少年那样不知要返回家乡呢?骊姬是艾地一位守卫边疆的小官的女儿,晋国国君刚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衣服都湿透了,但一待到了晋王宫中,与晋王一起睡到一个舒服的床上,还吃着肉,就后悔当初那样哭泣了。(我说上面的意思就是凭的这个。)我又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祈求出生呢?(凭的是:)夜里梦见饮酒作乐的人,早晨醒来后往往哭泣,而梦见自己伤心哭泣的人,早晨醒来后往往是安排外出打猎去。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会在梦中占问自己做梦的吉凶,醒来后才知那是做梦。人只有真正清醒了之后,才会领悟到人的所有这些表现其实是一场大梦,但愚人却一直以为自己不是在做梦,能够清醒地明察一切,同时又叨念着君主呀,做官呀。真是固陋啊!(据此要说,)孔丘和你都还正在做梦,我现在说你在做梦,这也是在做梦。因此,该给我上面说的这些话起个名字,叫做“吊诡”。不过,很久以后可能出现一位大圣人,他能够对吊诡作出透彻的解释,那时候,像吊诡这种话就会是人们早晚都能听到的家常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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