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篇》解说(1·1-8)
(2018-10-10 16:53:34)1·1-8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解说】
到上一段为止,都是在极力渲染大鹏之大:躯体大,飞行能力大,为远行做的准备大,飞行的时间、高度、路程大,同时用“之二虫”和斥鴳的“小”作对比和陪衬,从而给人的以强烈的“小大之辩”的印象。这最后一段,就开始发议论,拿上面讲的小大之辩的道理来评论人事了。——所以这末一段才是本篇真要说的意思。
1、第一句是说,世俗社会公认的四类优秀人物:凭见识足以为官者,其品行显扬一方者,道德能使国君感到满意者,以及因才德兼备而坐上了君位且能取信于国人者(“徵一国者”当是指好君主,前面的“而”字是连词,相当于“以及”),他们的自我感觉也是因为没有大视野大胆识大气魄而自满自许自得,与“之二虫”和斥鹌没有二致:“效”、“比”、“合”三字在这里是作为近义词使用的,都是“适合”、“堪当”义,“徵”有证明、证验的意思,这里引申为“取信”义;“若此”的“此”字自是指上文谈到的“小知者”,即蜩与学鸠、斥鹌等。——这头一句就显示了庄子对于当时“名人”的轻蔑和不屑,将他们归入蜩与学鸠等“小知者”一类。这当然又反过来说明,前文那样地描述大鹏,乃意在启发人们,当今社会那些自以为是、且似乎得到公认了的优秀人物、“社会精英”,是可以超越并且应该超越的。从“文章学”说,这头一句写得妙极:用个“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句,就从上文说的动物寓言,十分自然又非常精准地过渡到人类现实,将两者紧密地勾连在一起了。
2、接下从“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句起,到“斯已矣”为止,是借宋荣子之口对“那些人”作具体的评论了(宋荣子即宋钘,也叫宋牼,此人有些道家观点,庄子对他评价甚高)。这几句很难懂,请注意:
第一句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头上的“而”字是承接上文“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句说的,所以不是表示转折关系,而是表示因果关系而,等于说“故而”。——所以领出的话是“笑之”;若是表示转折,就该说“赞之”、“敬之”了。
于是进而可知:“笑之”的状语“犹然”,应是说明“笑之”的态度持续不变”,即这个“犹”字是“音犹在耳”这类说法中的“犹”,可准确地翻译为“总是”或“一直”。——任何另一种解释都不合事理,在“犹”字的用法中找不到根据。
接下用“且”字引出的两句,是对“犹然”句作补充,兼起证明作用,即是说:宋荣子对那些人所抱的“笑之”态度,并不因外界的影响而断续,或在程度上有所增减。——“且”字在这里是表示递进关系,相当于“而且”;两个“举世”后面的“而”字,是“因他的这个态度而”的压缩表达;“誉之”和“非之”的“之”是指代宋荣子,接下的“而”字则是表示转折,相当于“却”;“加劝”是加重(嘲笑分量)的意思,“加沮”的意思相反,意味着对嘲笑对象稍表宽容了(“劝”本是努力义,“沮”是消沉义)。
再下面的“定乎”和“辩乎”两句,似乎来得突兀,意思也不明确,但下句“斯已矣”启示了:说这两句,是为接下将对前述那三种“小知者”作具体的指摘、批评而先行对他们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性肯定”,同时用这种方式交代他(宋荣子)之所以“仅仅是”对他们抱“笑之”态度的原因,或者说“理由”。——要知道,这两句表达的,乃是“那些人”奉行的、儒家所倡导的道德原则,因此,他们并不是无情无义少廉寡耻之人,宋荣子这个庄子承认的“近乎得道之人”,对他们是既不视为同道而敬之,又承认他们真能做到这两条也不容易,只是“还不够”。所以在这两句后加了“斯已矣”一句。
1、“彼其于世”至“犹有未树也”几句,则是进而评论宋荣子本人了。注意:
“彼”字相当于“他”,只是多用来指“对方”,即前文已经谈及到了的“对象”;这里,上几句全是介绍宋荣子对别人怎样,现在另起话头,是转而评论宋荣子本人了,为使文章脉络清楚,就加个“彼”字来点明一下主语。——“其”字是反身代词,“自己”义,所以“彼其”相当于“他自己”。“于世”的“世”字何所指,颇不明确,我们也就只能笼统地理解为泛指“世人世事和一切世俗的东西”了。
“数数然”是作者自造的说法,这里显是指谓一种对事的态度、心态,所以我以为:前一“数”字是动词,读第三声,计算义(“数钱”的“数”);后一个是名词,读第四声,数量义;故“数数然”是状写人在专心、谨慎、仔细地做清点、计算工作时的情况、神态和心情,这里就用来描绘那种特别看重和关注名利事功大小的“小家子气派”了。所以前句是说:至于宋荣子本人,他对于世人世事和一切世俗的东西,确实并不放在心上,总是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这是庄子对宋荣子的正面的肯定的评价,同时也是对前文述及的宋荣子会有那种“超然表现”的原因,提供一个更深刻的解释,暗示大知之为大知,乃在于他们是在更广阔更高远的视野中,来观察人生和生命的价值。——但庄子并不认为宋荣子已经完全得道,所以接下又说:“虽然,犹有未树也。”这个“未树”,当是指自己想做到但未能做到的事(“树”有树立、建树的意思)。
2、宋荣子“未树”的是什么?庄子不作说明,而是马上转而讲列子都还“有所待”(列子即列御寇,确有其人,但《庄子》中讲到的列子是个被神化了的人。这“待”字是依赖义),并且举出列子有着明显超出宋荣子的地方:他能御风而行(“御”是“驾驭”义),轻巧自如地在空中飘游半个月之久才返回来,并且对于世俗的寻求福禄寿考之类的事也一点不放在心上,超然处之(“致福”的“致”是求取的意思)。这是文人们所谓的“曲笔”,不但暗示了宋荣子确实“犹有未树”,还交代了它的大致内容,那就是尚未达到更高的自由,同时启示读者:人的不自由就在于“有所待”,去掉一个“所待”,就是向自由迈进了一步,就是多有一个“(建)树”。——接下又说“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也”(“免乎行”是说免于步行),则既是肯定会飞的列子对外界条件仍然是有所待,亦即还没有完全的自由,同时又反衬出不如列子的宋荣子当然更有所待,离完全的自由境界差得更远。又,列子“所待”的明显是“风”,亦即空气,这就又暗示了:大鹏也并未达到完全的绝对的自由,人追求自由是一个无限的过程。这样,逻辑的结论就是:只有把自己“物化”,即和万物融为一体,没有了“我”和“外界”的区分,以至于可以说我所待的只是我自己了,才达到了真正的完全的自由。
3、“若夫乘天地之正”领出的收尾句,就是把上文蕴含的暗示和启示明确地说出来,点明真正的逍遥也即完全的自由是什么,和怎样才能达到这个人生的最高境界。——“若夫”是发语辞;“乘”是顺应义;“泠然”是轻巧奇妙的意思;“正”用作名词了,是由“正常”、“常法”义引申而来的“准则”、“规律”的意思;“六气”是古人对六种物理现象的概括(究指哪六者,说法不一,最有名也比较合乎实际的是司马彪说:“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辩”与“正”对言,故是借作“变”;“恶”读 w,是疑问代词,相当于“何”或“怎么”。注意:此句显是用“疑问兼感叹句”的形式表达正面的肯定的意思。
7、“故曰”领出的关于“三无人”的三句,我在拙著《我读庄子》中作了很详细的讨论,读者有兴趣的话,可以参看,这里就不做解说了,只说一个意思:对这三句,注家们和学术界的解读、讨论、发挥,是太多了,但我以为大多属于“感想”,完全是对于原文的“注释”的,几乎没有。
【辨析】
1、就我所见,注家们对这段话的前部分,除头句外,几乎全是误解:认为领出“宋荣子犹然笑之”句的“而”字是表示转折;将“犹然”注释为“笑的样子”、“还是”、“不禁”等;把两个“举世”句解读为对宋荣子的赞扬;把“定乎”、“辨乎”开头的两句说成是陈述宋荣子的行事标准。——所以,“而宋荣子……斯已矣”这几句,《今注》的译文竟然是:“而宋荣子不禁嗤笑他们。宋荣子能够做到整个世界都夸赞他却不感到奋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却不感到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际,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就这样罢了。”
2、“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句,我未见有谁对其中的“世”字做过注释;前半句,《今注》翻译为“他对于世俗的声誉”,将“声誉”改作“虚名”,就是《方注》的了。——“数数然”,则《今注》和《方注》都做了注释,分别是“汲汲然,急促的样子”和“营求急促的样子”。这也是历来注家们的共同看法,但我未见有谁交代过这解释的训诂根据。
【译文】
据此看来,那些见识足以胜任一个官职,品行合乎一乡人的心愿,道德能使国君感到满意,以及因德才兼备而当上了君主足以取信于全国民众的人,他们对自己的认识,是和斥鴳们相仿的。所以宋荣子一贯对他们抱嘲笑的态度,既不会因为这个态度得到世人一致的称赞就更加轻蔑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个态度受到大家普遍的指责就对他们稍有宽容:他是认为,这些人能够做到区分亲疏远近,又能以流行的荣辱观念自律,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宋荣子本人,确实对于世人世事和一切世俗的东西,都从不放在心上的。但他虽然达到了这水平,也还是有他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至于列子,则能乘风飞行,轻盈舒适地在空中漂游,可以这样外出十五天后才返回家来;对于求取富贵寿考之类的事,他就更是从不放在心上了;但他这也只是免于步行的辛苦罢了,同样也还是有所依赖的。谁若是总能顺应天地万物运动的规律,驾驭六气转换生灭的变化,以至于能够在无穷的时空中尽情遨游,那才是完全地无所依赖的人了。
因此要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