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篇》解说(1·1-2)
(2018-10-04 19:01:56)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解说】
1、 这一段,是先借用一部叫《齐谐》的书(据说是齐国的一部专门记载怪异之事的书)的记载,来描述那鹏鸟南飞场面之壮观,以显其“大”:它起飞时,翅膀拍击水面激起的浪花会溅到三千里之外(“击”字通“激”;“水击”是“击(激)水”的倒装),身体引发的旋风会疾速地升到九万里的高空(“抟扶摇”很难懂,历来说解不一,我以为:此句是与上句对言的,故“抟”字是用的本义,把东西捏聚成团的意思,前面脱漏了一个“气”字;“扶摇”是庄子自造的说法,指疾速上升貌),并且一去就要连续飞上六个月才停歇下来(句中的“以”字相当于“则”;“六月”是表示时段,非指“六月份”;“息”是停止义)。
2、接下三个“也”字结尾的判断句,是估计人们看到上述场景将会生发怎样的“观感”:先把那“场面”比拟为自己设想得到的、众多野马在狂奔,喘着粗气,扬起漫天尘埃的情况(前两句),继而想到大鹏这样久飞,自然体力消耗大,需要不断进食,因此它们一定是随时吸纳空中存有的可以吃的东西(第三句)。——注意:第三句开头的“生物”是动宾结构,即“生”是作为“搏”的同义词使用的(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有“生貔豹,搏豺狼”句,可证“生”字有捕捉义);“物”在这里是特指“食物”;“之”字相当于“就”;“息”是呼吸义;“吹”是“吸”的意思(反义词又可作同义词使用,这在古文中并不奇怪)。
3、再后面两个“邪”字结尾的疑问句,则是说他们(读者)因此还会想到:既然常有鹏鸟在天空飞翔,那么,灰白色会是天空的正常颜色吗(“苍苍”是指灰白色)?天空一定宽广得无边无垠吧?这是基于对鹏鸟之“大”的惊讶而生发的联想,于是又追加一句:那大鹏若是往下看,也一定会像我这样想的(末句中的“其”字是指大鹏;“是”字是指代“意之所属”,此处是指“我的想法”;“则已矣”的“则”字是借作“而”)。
【辨析】
1、 本段第三句,即“《谐》之言曰”,《今注》和《方注》分别译作“《谐》书上说”,“这部书中说”,似乎都谈不上有错,但我以为译者其实没有读懂原文:他们都把“之”字看作相当于“的”的结构助词了,可此句的“之言”,乃是“言之”的倒装,即这个“之”字是代词,指代作者上述的、关于大鹏鸟南徙的事。因为这样理解才切合原文作者的思路:他相信读者会把他上面讲的关于大鹏鸟的事看作“怪事”,所以主动征引《齐谐》这部书中的记载以为佐证(“志”通“识(誌)”,记载的意思)。因此,他这一句的意思理当是:该书谈及大鹏南徙之事也是说……。——若是《今注》或《方注》理解的意思,他必是径直说“《谐》曰”,不会添加“之言”二字的。
2、 “水击三千里”句中的“击”字是用的本义,即是拍打的意思,故此句像是说大鹏起飞时先划水三千里;《方注》就注曰:“水击:击水,拍水。”翻译为:“击水行至三千里远”。这似乎也说得通,但其实很“不通”,因为按这理解,句义虽然粗看也是极言大鹏之“大”,却同时又显示了它的“无能”:竟然要“击水三千里”之远才能够腾空升起;而如果想到前面说过的“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则又会发生一个问题:“三千里”还不够它身体的长度,它怎么会“击”得这样“短”呢?作者加这一句到底要说明什么?——“抟扶摇”句的说解更多,尽管没有一种说法因为明显有根有据而具有说服力,但一般都认为,这是说大鹏自己“翼拍旋风而直上九万里高空”(《今注》的译文,《方注》的意思全同)。我则认为,此句虽然还是申述大鹏之“大”,但与上句一样,也是通过指出它的“行为”的影响、后果之大,来间接地显示它的品性、本事之大,而不是直接陈述它还有哪个大本领;所以,这里说的“扶摇而上”的主体(状写对象),乃是大鹏“抟(气)”的行为引发的“旋风”,而不是它自身的“状态”;而且,从“文章学”看,若按上述传统理解,此句同上一句就不“对偶”了,从而这里前后三句话的“分工”就安排得不恰当了。
3、“去以六月息者也”句确实难懂。我以为,前两句是状写大鹏起飞活动的“空间规模”,突显它的力量之“大”,这一句则是交代它飞行的“时间长度”,申明它的决心之“大”,而且说这三句都是为了彰显大鹏自身的性状、力量,此时还无需同时说明它依凭什么而具有此性状和力量(所以三句后用“者也”二字加以概括)。因此,《今注》和《方注》将此句翻译为“(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的)”,颇不中肯:且不说很难讲清楚为什么大鹏要选在六月飞离北冥,以及为什么六月必有大风,又恰逢发生了“海运”;要紧的是:这样理解就降低了大鹏之“大”的水平,显示了它对于外界环境的依赖性。这就有背本文主旨了,因为(从后文可知,)原文作者显是要用大鹏的形象来解释和宣扬人要活得“逍遥”,亦即拥有“高度的自由”。——而且,从“文章学”看,按“今注”和《方注》的理解,这一句同上两句就接不上了,其中的“者”就用得没有道理了。
5、“野马也”领起的三句,《今注》的译文是:“野马般的游气,飞扬的游尘,以及活动的生物被风相吹而飘动。”《方注》的几乎全同。我敢肯定,译者自己也不明白这译文的意思,一定是因为不能不给出译文,才这样“姑妄译之”的(实际上,两书都未说明应如此解读的理由)。——我指出这一点来,是想顺面声明一句:我对自己上面提供的解释也没有把握。
【译文】
有部叫《齐谐》的书,是专门记载怪异事情的,该书也谈及了大鹏南徙的事,说:“大鹏从北冥迁徙到南冥去,起飞时,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会飞溅到三千里之外,在空中造成的旋风会疾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它一经离去,就要连续飞行六个月才停歇下来。”(读者会据此设想,)那场面像是无数的野马在疾速奔驰,喘着粗气,扬起漫天尘土,(并且猜测,)大鹏飞行的六个月中,进食一定是与呼吸同时进行的;因此还会进而想到:(既然天上会有大鹏在飞翔,那么,)人们平时看到的灰白色的天空,会是天的正常颜色吗?天空会高远得无边无垠吗?大鹏要是往下看,也会生发这样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