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盗跖篇》解说(7·3-1-3)
(2018-07-07 17:14:20)7·3-1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解说】
这是本篇第三部分,是两个虚拟人物无足和知和的三组对话,我就分三段做解说,这是两人的第一组对话。
1、 无足的问话,要注意:
第一句中的“卒”字是副词,相当于“都”,或者“终究”;“兴名”的“兴”是升起、建立义。——“就利”的“就”是趋向义(“就寝”、“就职”的“就”。)
第二句的“彼”字是泛指议论对象,可译作“某人”;“归”是归向,归依义,“下”和“贵”都用作及物动词了,但有点区别:后者是道地的“意动用法”,前者不是(“下之”是“向他低下”亦即自觉地在他面前表现得谦卑意思)。
“夫”字领出的一句是个判断句,“者”是起“提顿作用”,让听者等待谓语(谓词)出场;“见”字相当于“被”,故“见下贵”是受(到下)人尊敬的意思。下句中的“独”字是副词,相当于“岂”、“难道”;“焉”字应译作“于此”;“意”字是借作“抑”。——末句头上的“故”字通“固”,“推正”是说推行正道,暗含“鄙视富贵,视追求富贵为走邪路”的意思。
2、 知和的回答,第一句很难懂,我的理解是:“今”字是连词,相当于“如果”,领出条件分句(后面的“者”字是配合“今”字,一起表示假设关系);“夫”字无义,只起增加音节和提顿作用;“此人”是“此种人”的意思,指谓无足说的那种“兴名就利”成功了的人,本应放在“以为”二字中间的,由于后面还有个“以为”,就提到前头了;据此可知:“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不是实指某人,而是用这样的“说法”来指谓自己心中的“榜样人物”,所以整个条件分句是说:如果把你说的兴名就利的人当作自己人生追求的榜样(的话);接着用“以为夫”三字开头的一句,用今天的表达方式,会在“以为”前加“亦即”二字,因为此句是顺便交代把这种人看作榜样的原因:“夫”字是代词,指代上句说的“此人”,也该放在“以为”中间的。——后面的“是专无主正”,则是此复句的“结果句”,等于说:那就完全没有守住正道了。因为这个“是”字相当于“就”;“专”是副词,相当于“全”或“很”;“无”是表示否定,相当于“未”;“主”是守住、掌握义;“正”和无足末句说的“正”字同义,也是指正道,即人的正确的、由自然本性引发的追求。这样,第一句可翻译为:如果把你说的兴名就利的人作为自己的人生榜样,亦即认为那就是超凡脱俗之士,可说是完全没有守住做人的正道。
3、 知和说的第二句话,即用“所以”领出的一句,是承上句说:这样看待古往今来人们的人生态度,正是当今的世俗观点:这个“所”字是提前了的“之”字(故这样的“所以”常可译作“用(它)来”);“古今之时”等于说“古今之变”(因为古今不同时),这个“变”和后句说的“是非”,都是特指对于“做人”的看法的变化和是非;“与俗化世”的“与”字和“化”字是同义词,都相当于“随顺”,“俗”与“世”也是同义词,都是作为“世俗”一词的简称使用的。——再下面的一句(从“弃至重”到“不亦远乎”),是指出上述观点的要害是“去至重,弃至尊”,亦即拿并非属于人的本性的东西做指引来立身行事了,所以实在不配作为谈论人的“长生安体乐意”之道的理论根据:“至重”“至尊”是指人的生命和本性;“以为其所为”的“以”字是“凭借”的意思,后面略去了“之”字(指代“上述世俗观点”),“为”是从事义;“此”字相当于“乃”;“所以”与前句的那个“所以”用法一致。
4、下文难字可从译文获解,只提示这几点:“不监于”的“监”字也是借作“鉴”,但在这里是“被照出来”的意思,故我翻译为“显露”了。“为为”是与“所以为”对言,即二者是因果关系,故而“知为为”是说“知道在做什么”,即只知道操作层面上的事情。可见三个“不”字句是刻画“去至重,弃至尊”只知“兴名就利”的人的生存状态;“不知”句是进而指出他们堕落为不会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活动”的人了,亦即成了麻木不仁的“自在的在物”了。惟其如此,接下可用“是以”二字领出末尾三句。——此句说的“患”是指并非倚仗权势名利就可以避免的祸难,从而暗含这个意思:人去除了名利观念,只是按自然本性行事、活着,那就能够时刻享受“天乐”,谈不上有祸患了。这正是也才是知和要说的意思。可见庄派信奉、宣扬的“除患法”是:做到对你而言根本不存在祸患据够了。明乎此,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齐生死”了。
【辨析】
1、无足开头说的“人卒”,《今注》和《方注》没有作注,只是翻译为“众人”、“人们”。我不这样理解,是因为我觉得这里的主语(主体)应是“个人”,不该是“众人”、“人们”,而且“人卒”作为表达集合概念的名词,当是指士卒,不用来指谓“士人”,而这里显是讨论士人是否该“兴名就利”的问题。——末尾四句,《今注》有个注释:“‘故’,同‘固’,一味地。”它的译文是:“现在你竟然没有这种意念,是智慧不足呢?还是知道而力量不能做到,一味地思念正道而不忘怀?”《方注》则翻译为:“现在你就没有这种追求名利的心愿吗?是你的智能不足呢?还是虽知道而能力达不到,还是你本来就追求正理而鄙视富贵呢?”我真想不通:原文前后两句中的“知”字明显而且理当同义,两位译者为什么要分别译作“智慧(能)”和“知道”?
2、知和开头说的几句,在我看来,注家们完全没有读懂。《今注》给出的原文,是在“是专无主正”句前头用分号,后面打逗号,直到“与俗化”后才用句号(它把“世”字划归后句,译作“世人”)。它注“专无主正”曰:“‘主正’,基准,主体之意(福永光司说。)这句话是说内心没有指导的原则。”它这几句的译文是:“现在假定有这样一个[兴名求利的]人,自以为和自己同时代生,同乡共处,就认为是个绝世超俗的人;其实是内心没有指导的原则,这样去看古今的时代,是非的分际,[不过]与俗同化罢了。”——《方注》对这几句原文的处理同《今注》有一点不同:它将“世”字划归前句,作“与俗化世”。它的译文是:“现在有这么一种人,他跟富贵的人生于同时,处于同乡,便以为自己是绝俗超世之人;可见这种人专愚而没有主见,行为也不履正道,又不能观察古今的区别和是非的界限,只不过与世俗的末流同化罢了。”该书也对“专无主正”做了个注释:“专:专愚。无主正:谓胸中没有主见。”
【译文】
无足问知和道:“人,说到底,恐怕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获得利禄的。某人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于他了就是以自己为卑下者,以自己为卑下者就同时又以那富有者为尊贵者了。受到卑下者的尊崇,乃是长寿、安体、快意之道。你难道竟无意于此?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是虽然认识到了但感到力不从心?抑或你本来就一心只想推行正道,从不顾及其他?”
知和说:“如果把你说的兴名就利的人作为自己的人生榜样,亦即把他们看作是超凡脱俗之士的话,可说是完全没有守住做人的正道。从这种观点出发去看待在做人的问题上古往今来人们认识的变化和是非观念,正是当今世俗的观点。抛开人的生命,忘记人的本性,以偏颇的观点为指导去从事活动,于是也就从这种观点出发谈论长寿、安体、快意之道,不是显得太没有水平以至根本不配谈论吗!这种人简直麻木不仁了:令人惨痛的疾病,或者欢愉带来的安逸,在他生理上都没有了显露;警惕意味着的恐惧,包含欣慰的喜悦,在他心中也根本不存在了;他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也不问为什么要如此做:既然如此,这种人就必将是:他即使尊贵如天子,富裕到占有整个天下了,也终于不能免于忧愁祸难。”
7·3-2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贤人之所不得及,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解说】
1、这组对话,对无足说的话需要注意:
“穷美究势”,是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并掌控各种权势的意思:“究”和“穷”是用作同义的及物动词,都是穷尽义,又都是从“享有”这个角度讲“穷尽”。
“不得逮”和“不能及”也是“同义说法”:“得”和“能”都是能够义,“逮”和“及”都是达到、企及义。
“侠人之勇力”的“侠”是借作“挟”,挟持、凭借义,后面两句中的“秉”和“因”,可视为“挟”的同义词。
“非享国而严若君父”句是说:虽未享有封地但俨然是个国君:“国”指封地,“享”相当于“受”,“严若”是“十分地像”的意思,“君父”就是诸侯国国君。——后几句请从译文体认其中难字的含义和用法(“心”、“体”二字在译文中没有对应文字,是因为不好翻译,也无需译出)。
2、知和的话,头一长句最重要:后文是这一句的补充和发挥。注意:他这是针对无足宣扬“富有”对人的重大意义也即鼓吹人应争取成为富人而发,所以他一开头就抬出“知者”来,其实是暗示:你如此鼓吹求富是不明智的,真有睿智的人不会认同你的观点。因此,他介绍的“知者之为”,同无足讲的“求富之道”,简直正相对立:
开头两句中的“故”字通“固”,一定、必然的意思;“动”是发动、起动义,“以”是表示起点,相当于“从”;所以前句是说:知者行事一定是从百姓的意愿出发的;后句是又从否定方面加以明确,说:即办事务必不偏离老百姓心中的标准(“度”是标准义;“其”是指代“百姓”)。
“是以”领出的两句是前两句的推论(这里有个预设:以百姓的意愿为行为准则的人自然没有私欲,总是自满自足),但很明显,作者说前两句,其实是为了引出这个推论,好据以作进一步的发挥。——“足”是自满自足义,后面的“而”字相当于下句的“故”字(这两句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为”是为了求得满足,“足”了自然“无[以]为”了);“无以为”的“以”是名词,根据的意思,“为”是特指对他人的施为;“求”是贪图义。
接下七句是一起表达一层意思,因为说前四句是为了得到后三句的“概括性表述”:“不足,故求之”句,是点明“不足感”乃是“求”的行为动因,但重在此动因不除,“求”就会不停止;所以后接“争四处”句:“争四处”是时刻都在争的形象说法,即“四处”是指“无间歇”,非指“到处”(故“四处”当是指四季。又,为了文章读来不显得重复、单调,作者就把“争”字当做“求”的同义词使用了)。与此句“对偶”的下一句应仿此理解(其中的“弃”字则是用作“辞”的同义词)。——后三句是说:可见一个人是“贪”还是“廉”,并非由于外界的压迫(“非以迫外也”:“以”是表示原因,“迫外”是“外迫”的倒装),而是取决于能否自我监督(“反监之度”:此“监”字还是借作“鉴”;“反”是针对上句的“外”字而发,故“反监”是掉转头看自己的意思,这一“看”对后继行为的影响自是“监督作用”;“度”是忖度义;“之”是“度”的宾语,指代“意之所属”,提前了。因上句头上有个“非”字,此句前面就没有使用从正面表示肯定原因的关联词语了)。据此可知,“廉贪之实”的“实”字乃是借作“至”,“来到也即实际发生”的意思(如果不是借作“至”,也当是这意思)。
再下面七句是承接前面的“是以”二字,继续对“智者”做陈述:前两句是针对无足说人富了就会如何“了不起”而发,说智者是不管怎样都不会“骄人”、“戏人”的:“戏人”的“戏”字同“麾”,是用于指挥作战的旌旗,这里用作动词了,故“戏人”是在别人面前以上级自居,大摆架子的意思。——后五句是指出“他”如此表现的原因:“计”和“虑”是用作同义词;两个“其”字是指代“骄人”和“戏人”;“其反”是指这二者招来的“回报、报应”;“害于性”的“性”是指人的自然本性。
最后的话好懂了:前六句是用尧和舜、善卷和许由(这四位公认的智者)的事迹,印证上面对智者的评述不误。注意:“雍”是和谐、和睦义;“生”通“性”;据传说,“善卷”和“许由”都是拒绝禅让帝位的隐士;“虚辞让”的“虚”是虚假义,用作及物动词了;“以事害己”的“事”是特指做了帝王后必须处理的“政事”。——末尾五句是结论说:智者的一切表现也可归结为“就利辞害”,问题在于他们认定的利与害的鉴别标准是人的自然本性,从而也就是百姓之心,故而他们被天下人称为贤人。“则”字领出的结尾两句是说:这样得到的称赞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们一切作为的动因并非“兴名誉”。这里,“可以有之”(“有”是获得、保存义)的主语不言而喻,就略而不说了,“则”字是表示因果关系,可译作“因此”。
【辨析】
1、 无足说的“非享国而严若君父”句,《今注》和《方注》分别翻译为:“虽然不会享有国土而尊严却像君父”、“虽然并不享有国家却威严得像个君主”。——两书作者的理解很是一致,所以我的解说是标新立异。你认同哪一个?说明:这一句的内容并无重要性,但该如何训释这一句涉及到“解读古籍的方法论”问题,所以我提请读者注意。
2、 知和说的第二句话,《今注》做了个注释:“动以百姓:以百姓心为心(成《疏》)。”它前三句的译文是:“智者所为,依百姓的需要而行事,不违反大众的原则。”《方注》没有作注,译文是:“有智能的人做事,按照百姓的意愿来行动,不敢违背他们自然形成的原则”。——两个译文都有点别扭,显是因为译者拿不准原文“动”字的含义,还既认定“度”字是“原则”义,又觉得如果径直译作“原则”,后句就与前句接不上了,于是按自己的理解追加定语。我要批评的是:当感到自己的译文“不大对头”时,为什么不再加思考,寻求更恰切的理解和翻译?
3、 知和说的“四处”,《今注》和《方注》都不做注释,也不翻译,而是照搬到译文中;“廉贪之实”,两书都翻译为“清廉和贪得(婪)的实质”;“反监之度”,《今注》译作“反观内在禀性所导致”,《方注》翻译为“而要反过来检查自己的禀性气度”;“戏人”,《今注》译作“自诩于人”,《方注》译作“戏弄别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三句,两书的译文分别是:“权衡祸患,反复思虑,认为有害于本性”、“估量富贵造成的危害,考虑富贵至极而必反的道理,就认为它有害于自然本性”。——如果你认同我对原文的解读,对这些翻译又作何感想?
4、 “尧舜为帝而雍”句,《今注》和《方注》都做了注释,前者说:“‘雍’,疑当为推,形近而误(孙诒让说)。”后者说:“当为‘推’字之误。意谓推让帝位。”——我真不明白:原文明明说“尧舜为帝”,事实上尧舜也确实当了许多年帝王,怎么还会是“推让帝位”的意思?是讲尧舜都将帝位禅让给别人了吗?但禅让是把自己坐了很久的帝位交给自己选择的接班人,哪谈得上“推让”?——这样注释,显是因为没有想到此句是与开头三句相呼应的,故而没体认到作者选用“雍”字的原因,也就感到这里用个“而雍”有点“莫名其妙”了。
5、 末了用“则”字领出的一句,《今注》的译文是:“这种称誉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但它们不是为了树立名声的”。《方注》的是:“那天下的贤名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归到他们身上,但他们并不是有心要去建立自己的名誉”。
【译文】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来说,可说无所不利,因为它能让人尽享天下的美好,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至人所不能达到的,贤人所不能企及的。(有了财富,)人就能夹持他人的勇力来显示自己的威风和强大,凭借他人的智谋来证明自己的明察,利用他人的德行来陪衬自己的贤良,从而虽然并不享有封地却俨然像是一个君主。要知道,声色、滋味、权势,对人来说是不必培训就自然喜欢的,不需模仿就很习惯的。因为人的欲求、厌恶、回避、趋就,本来就不是老师传授的,而是人的天赋禀性。这,即使全天下人都认为我说得不对,但谁能拒绝这些禀性呢?”
知和说:“真正睿智的人行事,一定是从百姓的意愿出发,不会违背民众心中的行为标准的;因此,他一定知足,决不与别人争抢什么;他没有对人施为的根据了,也就无所求于人。人老不知足,就会追求不已,以致不停地在争着抢着,还不承认自己贪婪;人要是觉得自己有余,那就会产生辞让之念,即使放弃了得有整个天下的机会也不自命清廉:可见人是选择了清廉还是选择了贪婪,不在有无外界的压迫,而是取决于自我监督的强度。(能自我监督的人,)即使拥有天子的权势也不会凭着自己的高贵而傲视他人,即使富有到拥有整个天下也不会倚仗自己的财富而对别人作威作福。他会存想到傲视或轻贱他人造成的祸患,考虑到那样表现的负面影响,从而认定那其实是有害于自己作为人的自然本性的,所以拒不那样表现,并且不是以此求得好的名声。尧和舜做帝王导致天下太平,社会和谐,不是因为他们对天下人怀有仁爱之心,而是因为他们不愿为了追求美名而损害了自然本性;善卷和许由可能得到帝位却辞而不受,那谦让不是虚情假意的,而是因为他们不愿为处理政事而损害自己的本性。智者们的所有这些表现也都可以说是趋利辞害,但天下人却称他们为贤人。可见这称誉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们的本心并非为了树立他们个人的名声。”
7·3-3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猶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于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坂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而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解说】
1、 这最后一组对话,无足只说了一个颇长的复句,初看不明其意,看了知和的回应,就知他是说:人要是为了保有一个好的名声,就(甘愿放弃对于财富的追求,结果因为无钱而只好)过着劳苦身体,谢绝美味,节衣缩食,仅以维持生命为满足的生活,那他岂不像是一个长年受疾病折磨只是尚未死去的人了?人当然不能这样地活着,可见他这是在继续申明、坚守“有钱就能、才能名利双收”的价值观。——此句头上的“必”字是连词,相当于“如果”,故后面用“则”字与之呼应;“持其名”是保有一个好名声的意思;“苦体”、“绝甘”、“约养”都是动宾词组,前头省去了关联词语(表达“那就要”的意思);“以持生”是指明“约养”的限度(“以”是表示范围;“约”是节约、减缩义,“养”指给养、营养);末句的“阨”字同“厄”,困苦义;“不死”的“不”字相当于“未”;“也”是表示反诘的语气。又,在今本,末句“亦”字后没有“猶”字,这个字是马叙伦等人“有根据地”添加的,我则怀疑,是“亦”字前脱漏了“不”字,因为“不亦”更常用来表示反诘语气。
2、 知和回答的话很长,但其实前四句就把他想说的“大意”交代清楚了:“平”和“有余”是压缩表达,头两句无疑是说,一个人占有的东西和众人一样多(“平”),那是福气;要是比别人多,享用不完(“有余”),那是祸害;第三句是申明,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物”是指众人);第四句是做个补充,说这在财富的占有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同时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下文主要是讲“富人”所受之“害”。——头两句中的“为”字是联系动词,相当于“是”;“者”字的作用是“促使”读者注意前面列出的两个事实,可以不要的。
3、 从“今富人”起,到“可谓畏矣”句为止,是罗列当今富人,亦即占有财富有余者遭受的六种祸害,依次用“(昏)乱、(辛)苦、疾(病)、(耻)辱、(担)忧、畏(惧)”六个字加以概括。这里面颇多难字,但不必细究,通过译文知道每句的大意就行了,我也就不逐一解释了,只讲一下:“贪财而取慰”句中的“慰”字,我以为是“蔚”的借字,茂盛、扩大义。三个“冯”字都是借作“凭”(“凭”的繁体是“慿”,即“冯”字下加个“心”字),而“凭”字有“倚仗”、“满、盛”、“愤懑”等义项。“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句中的“堵”字,是指墙壁,故此句是承上句说:以致于积累的财物堆得像墙壁一样高了还不满足(“耳”字相当于“了”,“避”是辞让义);“满心戚醮”的“醮”通“憔”。——接下到“不可得也”为止的几句,是对上述“六者”作总的评论,也可从译文获解,但请注意两点:一,“遗忘”其实是说“未能意识到”;二,“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句中的“单”字和“以”字都相当于“只”、“仅”;“反”是返回义;“无故”的“故”字是“事故”的“故”,特指不幸之事,“一日之无故”是“无故之一日”的改装。
4、 结尾四句既是对上文作小结,也是对无足最初说的“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也即他的“总论题”,作最后的“批评性归结”和回应。——两个“则”字是表示对比;“缭意绝体而争此”句中的“缭”字,是缠绕义,“绝”字是抛舍的意思,所以此句可翻译为:竟然念念不忘、不要命地去争取之。
【辨析】
1、 无足的话,《今注》的译文是:“如果一定要固守名声,苦累形体弃绝甘美,节约奉养来保持生命,这也就是长久病困而不死罢了。”《方注》的几乎全同。——且不说这译文意思不明,似有语病,更重要的是:很明显,这样翻译是因为译者以为“苦体、绝甘、约养”也受“必”字“管着”,即是接着“持其名”说下来的,四者共以“保持生命”(“持生”)为目的;但这理解在事理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无足若真是这意思,知和做的回应就是无的放矢了。因此我认定:“苦体、绝甘、约养”乃是假设的“持其名”者的表现手段,而且此句理当是个反诘疑问句。是的,从语法上看,原文也有“语病”。
2、 “贪财而取慰”句的“取慰”,前人有疑为“取病”、“取怨”、“取愠”、“取辱”之误的,也有人按本字作解,说是“以慰其心”的意思;《今注》介绍了这些情况,翻译为“取怨”;《方注》则径直注释为“取怨”,自然更如此翻译。——我又标新立异,是因为我觉得:“取慰”是与下句的“取竭”对言的,故“慰”字必是借作“蔚”;这不仅符合通假规则,而且按此解似乎还最能“讲通”这一句(请看我的译文)。又,注家们不以为或未想到“取慰”是与“取竭”对言,必是因为他们“早就”将“取竭”理解为“导致精力疲竭”了:《方注》就如此翻译,《今注》还注曰:“取竭:消耗精力。”翻译为:“耗费精思。”
3、 “内则疑劫请之贼”句中的“劫请”,一般都解释为“劫取”,《方注》更明确作注曰:“劫请:劫取。”——我的想法是:说“取”、“请”可以通假,或“取”字误作“请”了,这怕说不过去;况且“贼”就是行“劫取”之事的人,作者大概不会用“劫取”修饰“贼”的;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这个“请”字是借作“寝”:“内则疑窃寝之贼”,这才是一个生动形象的富有创造性的说法。
【译文】
无足说:“如果谁为了保有一个好名声,就(不去追求财富,以致只好)不惜劳苦身体,谢绝美食,减少营养(唯求还能维持生命),那他岂不像是一个长期遭受疾病之苦只是尚未死去的人了?”
知和说:“一个人占有的东西和别人一样多,那是福气;要是比别人多,用不完,那是祸害;不管谁都莫不如此,只是在财富的占有方面,这显得最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是耳朵听着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品尝着肉食佳酿的美味,因之更加生发各种欲念,以致忘了正常的事业,真可说是昏乱极了;他们心中还充满了愤懑之气,因此像背负重物在山坡上爬行的人一样,又真可说是痛苦极了;他们贪财至于肆无忌惮,贪权至于竭精殚力,得有安静之时就沉溺于嗜欲,身体稍微丰满一点就跋扈骄横,真可说是有病之人;他们为了求富营利,积累的财物即使堆得墙壁一样高了还不满足,而且以此自豪故而更舍不得稍有减少,真可说是耻辱;他们囤积财物却没有用处,又念念不忘舍不得丢弃,所以总是满腹焦虑面容憔悴,时刻处在如何增益财富的算计之中,真可说是忧心忡忡;他们居家时担心窃贼上门,外出时害怕强盗抢夺,因此家中遍设防盗的塔楼,外出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惊恐至极。以上六者,乃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可人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所以一旦来临,想拼了性命,竭尽家财,再过上哪怕一天从前那种平安舒心的日子,都不可能了。因此,名声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利益这东西也是求不到的,人们竟然念念不忘、不要命地去争取之,实在是糊涂啊!”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