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徐无鬼篇》解说(2·15)
(2018-05-20 05:41:29)2·15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解说】
这是本篇最后一章,很难懂,注家们的解说和翻译我也大多看不懂,因此,我简直没有“参考资料”。这样,我的解说和翻译将会是“独树一帜的”。——但愿不是错得更厉害。
1、 开头的“故”字是发语词,相当于“夫”,领起的两个长句之间明显具有“比对”关系,两句“自身”中的“虽……而后……”的说法,则包含“对言”关系;根据这两点,我认定前句是说:人踩在地上的脚印(比之于地的面积)虽然很小,但人却可以凭着还有尚未踩过的地方(并且人可以不断地踩下去),而让自己在地上踩踏过的面积增大起来。据此可知,原文的“践”字兼有“践踏”和“小”的意思(这是因为“践”通“浅”,而“浅”意味着小),所以这个“践”字既与下文的“蹍”字同义,又与“博”字相对,还与后句的“少”字相对应了。当然,这样行文是“不规范的”,但文章就十分精练又有很强的“表现力”了。——后句自应仿此获解,但有一点须要解释:“天之所谓也”字面上是指“天所告诉的”,但想到前面有让步句“虽少”,就知其实是指谓“天下的一切”(这才足以暗示:“少”的对立面是“多”)。又,两句中的“而后”不仅是指时间上的“后来”,还兼有逻辑上的“将会”的意思。还有:这个开头明显预示了,本章是讲对于“道”的认识的问题,并且是宣言“道”是可以认识的。
2、 第二段仅仅是两组讲“大一”、“大定”等“七大”的句子,前一组只是说,人要是能“知”也即领悟到了这“七大”,也就足够了,就达到做人的最高水平了(“至”),后一组又只是对每一“大”的功能做出极其简约的、仅一个字的界定,没有交代每个“大本身”是什么;因此,想对这“七大”和这段话做出的令人满意的解说,恐怕谁也办不到,我也就不来冒这个险了。——读者当然会凭借后七句生发“猜测性领会”,为此,先要确定充当“通”、“解”等七个动词的宾语的“之”字究竟指代什么。对这一点,我倒是有个想法:是指世界万物以及人对它们的认识;明乎此,反过来,对“通”、“解”等七个动词的含义,以及对“一”、“阴”等“七大”,也会有比较具体的想法了。
3、第三段头四句不仅难懂,还绕不开,所以我不能不表态了。
四句的主语“尽、循、冥、始”都是从某个角度指谓作为人的认识对象的事物,而且排序是有讲究的。“尽”是完全、竭尽义,这里用作名词,指事物也即认识对象的全体,可译作“所有对象”或“任何事物”;“天”指天性,也即事物固有的自然本性。所以头句就是字面义。
“循”是遵循义,“遵循”意味着“在变化”,所以这里是用来指谓事物、对象的变化了。“照”有依照、凭据义,故第二句是说:每个事物、对象的变化都是遵循着它的本性所决定的规律,体现着它的本性的。就因为如此,作者才用“循”字表达“变化”的概念。
事物的变化多种多样,纷繁复杂,让人感到迷糊,不可捉摸;第三句说的“冥”就是指这情况:“冥”是昏暗不清的意思。但既然“循有照”,所以说“冥有枢”:“枢”有根本、始原义,这里是与“冥”实乃变化着的现象对言,自然相当于“本性”、“本质”了。
可见前三句的完整意思是:任何事物都有其自然本性,是这本性决定它的变化,所以其变化尽管令人眼花缭乱,都无非是它的本性的不同表现。于是据以从认识上作结论说:不管从事物也即认识对象的哪个表现入手,都可以达到它的本质、本性。这就是第四句:“始”指最先发现的现象,“彼”与之对言,自是本质义(“彼”的基本意思就是指“对方”)。这句话中的“有”字兼有“存在”和“获得”二义了。
3、 接下的几句理当好懂了。
“则”字领起的两句是说:就因为如此,人对事物的解释如果像是没有做解释(亦即仍然让人迷惑),原因乃在于解释者对于那对象的认识(还不深刻,)不像是真地认识它了。注意:这个“则”字相当于“然则”,并且要读作“然,则……”;第一句末尾的“者”字是表示前后句是解释和被解释的关系,可译作“……的原因”;“解”和“知”分别是“(向人作)解释”和“(自己)知晓”的意思。
接下四句是说,人类认识是个探讨的过程,是从不知到知,这过程没有完结之时,但对一代人和个人来说,又不可能没有边界,也即“最高认识”。注意:“其问之也”句中的“问”字,是“探讨”的意思(《礼记·学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其中“问”字就是探讨义);两个“崖”字都是边际、端点、界标义。
再下面四句:“颉”既有“上飞”义,又有“压低”义,这里与“滑”并言(“滑只会是左右前后移动),自是“上下飞动貌”;故头句“颉滑有实”是说:尽管事物变化多端,但总有真实的始终不变的东西在;这无疑还是指它的本质,也就是前文说的“枢”。据此可知,下句“古今不代”是说:这在古今都是一样的,不变的(“代”是代替、替换义,意味着“变”);所以又加一句“而不可以亏”:“亏”是违背义。“则”字引出的一句是评论说(这个“则”字的用法同于前一个):既如此,能够不承认事物都有其“大扬搉”吗?“大扬搉”无疑是指事物的本性和变化的根本规律(“扬搉”是个反义联合结构的合词,“举其旨要”的意思,此处用作名词,当是概略义)。因此,接着又追加的两句是说:(在认识了对象的某些性能后,)何不继续探讨呢?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这明显是解释人的认识“不可以有崖”的原因。注意:“阖”通“何”;“亦”相当于“又”、“也”,这里可译作“继续”;“是”字是“扬搉”的复指词;“已”是疑问语气词;“为”也可用于句末作疑问语气词。——末末尾三句是对上述认识过程做最后的归结和评价,说:这样从认识的新高度出发继续探讨新问题(“以不惑解惑”),以求获得关于对象更高的认识(“复于不惑”),乃是最大的不惑(“是尚大不惑”:“是”是前两句的复指词;“尚”通“上”)。
【辨析】
1、《今注》和《方注》对头两句中“践”、“蹍”、“博”三字的训释同我一致,却都用“虽(然)……却还要(要)……才能……”的句式作翻译,似乎这不是在申述人类认识发展的无限可能性,而是指出它的艰巨性,这,我真不好理解。至于“天之所谓也”句,《今注》没有作解释,只是翻译为“天道的自然”,《方注》则明确注曰:“天之所谓:谓大道流衍变化,派生万物的种种情况。”这是根据什么,我也不知道。
2、第二、三段中说的“大一、大阴”等“七大”,《今注》和《方注》都做了注释,彼此颇不一致,我都不介绍了。其他难词,《今注》提供了不少前人的注释,抄几个供读者参考:“冥有枢:冥默之地而有枢要(宣颖说)。”“不可以有崖:道无端(宣颖说)。崖,界际。”“颉滑:万物纷扰(成《疏》)。”“扬榷:显扬妙理而榷实论之(郭《注》)。”
3、第三段,《今注》和《方注》都在原文的“不知而后知之”句前面打逗号,后面打句号(《方注》大分号)。《今注》译文是:“极物之中有自然,循变之际有关照,冥默之境有枢机,太始之域有彼端。在这种情境中自然的解悟好像未曾知解,无心的知好像无所知,无心的知才是真知。追问它,不可以有限制,而不可以没有界际。万象纷纭中各有实理,古往今来不相代换,[各尽其分]而不可以亏损,这当中岂不是蕴涵着一项伟大的妙理么!为什么不追问这个妙理,何必疑惑呢!以不疑惑来解释疑惑,返回到不疑惑的境界,还以为是大不惑。”——《方注》的译文是:“人事尽而天理见,顺理而自明,瞑默之中有枢要,混沌之时已有产生彼此的因素存在。对大道变化的认识,解似不解,知似不知,不知而后方能真知;要深究大道,它没有形迹边际,但又充满于天地之间。大道浑浩流转无法系执而确有实理,古今没有更代改变,谁也不能亏损它,那么这些可不就是大道的概略吗?为什么不究问这些概略呢?为何迷惑到这种地步呢?以不惑之理去解瞑眩之惑,从而回复其本性之不惑,这大概就能彻底不迷惑了。”
【译文】
人踩到地上的脚印(比之于地的面积)是很小的,但虽然小,人却能够凭着还有尚未踩过的地方(又并非不可以不断地踩下去),而让自己在地上踩过的面积增大起来;人对外界事物的认识是很少的,但虽然很少,人却能够凭着外在世界无比广阔(又并没有哪个东西是人所不可能认识的),而让自己知晓天下的一切。
知道大一,知道大阴,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对人来说也就足够了,可说达到最高水平了。因为知大一就能贯通,知大阴就能化解,知大目就能关照,知大均就能随顺,知大方就能体察,知大信就能稽查,知大定就能持守。
任何事物都有其自然本性,其变化都有所依循,其形态尽管令人眼花缭乱,都无非是它的本性的不同表现,因此,不管从事物也即认识对象的哪个表现入手,都可以达到它的本质、本性。就因为如此,人对事物的解释如果像是没有做解释,原因乃在于解释者对于那对象的认识(还不深刻,)像是并不真地认识了。人类认识总是从不知到知,这过程没有完结之时,但(对一代人和个人来说,)又不可能没有边界。既然事物尽管变化多端,却总有真实的始终不变的东西在,而且那是人所不能违逆的,那还能够不承认事物都有其本性和变化的基本规律吗?人(在认识了事物的某些性能后,)何不继续探讨下去呢?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吗?这样从认识的新高度出发去探索新问题,以求达到认识的更高阶段,这才是最大的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