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篇》解说(10·1-6)
(2018-02-02 19:46:25)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 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解说】
1、河神再提不出“理论性”问题,就提“操作性”问题,说:那么我到底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亦即遇到“辞受”或“趣(取)舍”两难的问题时,该怎样选择呢?海神则仍然是回答说,“以道观之”就会怎样想,就自然会知道该怎样选择了。但他这次说得太精练又太“文绉绉”了,很不好懂,只是论说的层次、脉络还是很清楚的。我就逐层地作解释吧。
1、头五句是第一层意思,难懂的是第三句“是谓反衍”。我的想法是:前两句显是重申前文“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的观点,所以第二句“何贵何贱”其实是带否定回答的反问句,等于说“无贵无贱”;因此,这第三句应是解释“无贵无贱”的原因,即“是谓”相当于“这是因为”:“是”字是上句的复指词,“谓”字通“为”,
2、“何少何多”以下四句,是同前四句对仗着说的,据此可知:“是谓谢施”的“施”读“义yi”,“蔓延”的意思(与“衍”同义),“谢”是“更替”义,故“谢施”是说互换原先延伸的方向,正与“反衍”义同。所以此句也是申说“无大无小”的原因、理由。——“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两句不必解释了,无疑是说:因此,你也不要一边倒地只巴结你心目中的大者,那样会使你偏离大道。顺便指出:从两个四句具有“对仗性”和“谢施”明显是动宾结构,可知“反衍”的“反”更可能是借作“返”,“反(返)衍”是说“贵”、“贱”二者都要回头向着同先前变化相反的方向变去。这同前面说的理解完全一致,但明显更好一些。又,从“参差”也可推知“大蹇”确是前面说的意思。
3、三个分别由“严严乎”、“繇繇乎”、“泛泛乎”领起的句子,是具体教诲如何在实践中贯彻“无贵贱”、“无大小”的原则,亦即要怎样做才会符合“道”而不偏向于某一方(“无拘”又“无一”)。因此,要从体现这个教诲方面去理解“严严”等三个叠词的含义。——这三句,参看我的译文可以获解,就不作解说了,只指出三点:一,前两句中“君”、“社”二字前面的“有”字乃是衬字,即是用作名词词头,仅起增加一个音节的作用;二,这几句“指令性”教诲说明,在本文作者心中,国君、社神必是或应该是公正的,不偏心的;三,“泛泛乎”句可说是对前两句作概括。
4、接下五句是又从否定的方面说明:既然万物被“兼怀”,就没有谁需要袒护(“承翼”即“承受卵翼”);既然万物齐一,就谈不上有长短,谁也不应该要求得到特殊照顾。这自是告诉河神,你不偏向贵者、大者,客观上并未委屈了他们。我以为,这些意思已经很完整了,中间插进一句“是谓无方”,就打乱了文章的结构,梗塞了文气,又没有增添一点新意。因此,我认定这一句乃是某位读者的旁批(批得不错,所以这个“是谓”不同于前两个,此句应翻译为“这叫做不偏向任何一方”),后来才被羼入正文的。
5、“道无终始”到“终则有始”之间的九句,与我的译文基本上可以对接得上,就也不详作解说了,只请注意这几点:①“不恃其成”的“成”是借作“盛”,“恃”是依赖义,故“不恃”蕴含“可变”的意思;②“不位乎其形”的“位”用作动词了,“定位、固定”义,“不位”是与前句的“不恃”相呼应;③“年不可举”的“年”指年岁,年岁总是增大,前文又说“物有死生”,所以我用“衰老”译之,以便和“不可举”搭配(此“举”字与下句的“止”字并言,故是借作“拒”)。
6、“是所以语大义之方”以后的话,是整段议论的结束语:这个“方”字不是指“方向”或“方法”,而是用作后句中“理”字的同义词,可译为“原则”。——“物之生也”句中的“物”字是指人,“生”字是指“一生”;后句中的“骤”和“驰”是同义词;两个“无……而不”句其实是重复前头“不恃”、“不位”句的意思,所以“动”是“行动”、“做事”的意思,“移”是“变化”义;末句“夫固将自化”,在这里当然等于说:你自己根据这些道理去决定吧。
【辨析】
1、海神说的前五句话,《今注》有注曰:“反衍:反复(郭《注》)”又引曹础基说:“‘衍’通延,发展。‘反衍’,向相反方向发展,即今说转化。”“蹇:违碍(林希逸说)”所以第三、四、五句它的译文是:“贵贱是反复无端的;不要拘束你的心志,致使和大道相违。”《方注》的注释和译文,从内容看毫无区别。——两书都未对“是谓”句的“是”字之所代和“谓”字的含义做注释。
1、“物之生也”句的“生”字,《今注》和《方注》都以为是“生长”义,所以此句领出的四句,《今注》的译文是:“万物的生长,犹如快马奔腾一般,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没有一个时间不在移动。”《方注》的是:“万物的生长,就像马儿急驰、车马疾行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发生变化,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请比照我的译文,看谁的理解比较可取,我只想说:从“物有死生”句起,一直都是讲“物”的“一生”如何,这个“生”字怎么可能变成“生长”的意思了呢?。
【译文】
河神说:“如此说来,那么我该做什么呢?又该不做什么呢?遇到该推辞还是该接受,或者该进取还是该退却这类两难的问题时,我到底要怎样处理呢?”
海神回答说:“从道的观点看来,无所谓贵,也无所谓贱,因为两者都会向对方转化,所以你不要固守传统的遇事只求照顾贵者的做法,那样会使你在大道上行进困难;又有什么多?有什么少?因为两者都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所以你也不要一边倒地只巴结你心目中的大者,那样会使你偏离大道。要严正公平,像国家的君主一样,决不偏私施惠;要超然事外,像祭祀时的社神一样,决不偏私赐福;要胸怀宽广,像是包容了整个宇宙,无边无垠。如此兼怀万物,还有谁需要袒护?万物平等,哪还谈得上孰短孰长?总之,大道没有终始,万物却有死生,哪一个都不能自恃其一时之盛,谁的一生都是有消有涨,不会定位于某个形态永远不变的。衰老不可抗拒,时间不能挽留,消息盈虚的变换,总是无始无终地在进行。这就是据以谈论世事大义的根本原则,评断万物贵贱的根本道理。人的一生,就像是快马奔腾,没有一个行事方式是固定不变的,没有一个时刻是保持原样的。你问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吗?记住:万物都是自己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