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山 木

对《山木》篇，尽管不少注家做介绍时，也多首先是说“此篇主旨是……”，似乎“此篇”也有一个统一的主题；但《感悟》作者的说法是：《山木》篇“由寓言故事联结而成”，“故事与故事之间看不出什么逻辑关系，仿佛就是散漫地、不经意地说着一个个的故事，其寓言塑造的形象也是多彩纷呈。”——读完全文，你就知道谁的看法比较中肯。

13·1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議，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解说】

1、 这是《山木》篇的第一个寓言，前三个自然段很好懂，我只解释这几点：

①“不材”即“不才”，是人说自己没有本事、才能时使用的“谦称”，这里是借指材质不合人的要求，即“对人没有用”。

②“舍于故人之家”的“舍”字是把“客舍”的“舍”用作动词了，故是“休息”或“暂住”的意思。“故人”是指“朋友”。

③“竖子”是指未成年的仆人，“雁”在这里是指鹅；“烹”是“享”或“飨”的借字，设盛宴招待宾客的意思。

④“请奚杀”是缩略说法，意思是：请问该宰杀哪一只？

⑤“先生将何处”句似不好懂，但联系到弟子前两句话营造出来“两难局面”，和下文庄子做的回答，就可知道其中的“将”字是副词，相当于“应该”，“处”字是决断义，还含选择的意思，故此句可准确地翻译为：那么请问先生，人到底应该选择‘材’还是‘不材’呢？——这里不会是问“先生您将何处？”只会是问“先生您认为应该何处？”

2、庄子对弟子上述问题的回答，无疑是本寓言的重心和思想所在，但太难懂了。我怀疑这里有衍字和错位，参看多位注家的译文，发现全都显得没有逻辑性，简直不能让人读懂后，就认定必是如此了。但我也相信，庄子这番话的基本意思是：“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役使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浮游于‘万物之祖’和‘道德之乡’；也就是说，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超脱于世俗生活之外，彻底摆脱现实社会的羁绊。”（抄自一位“网友”写的读《山木》的心得。）并据以认定：

①第一句头上的“周”字显是用作名词，指谓“最为周全的做法”，后面的“将”字就是弟子问话中说的“将”；所以这一句是说：最保险的选择，自然应该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周”字有周密、严谨义。《左传·召公四年》：“其藏之也周。”）。这回答明显对准了弟子的问题，符合对话的逻辑。——认为头上的“周”字是庄子的自称，似也可以，按这理解，此句就该译作“我认为最为保险的做法是……”

②接下是对这“应然论断”作论证，为此，庄子想先行交代他所谓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真意，也即本质，乃是“乘道德而浮游”。想到了这一层，可进而看出三点：一，“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八字本来是紧贴在“之间”二字之后，也即“似之”二字之前的，因故被错位到后面了；此八字后面的“则不然”三字必是衍文（因受下文“则不然”的影响）。二，“似之而非也”句是刻画“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的“外在表现”：“之”是指代“有材者”或“不材者”其人。三，从“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上述本质内容和外在表现，得出的结论理当是“他无疑会免于累”，所以下句中的“未”字也必是衍字（“累”是指牵累，包括因之受到惩罚）。

③于是，从“无誉无訾”句起，到“则胡可得而累邪”句为止的九句好懂了：前四句是具体描述“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究竟是怎样地“似之而非”，接下四句是交代说，他这样表现乃是为了求得同外界环境的和谐，并且是基于其自然本性的要求和“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原则；最后的反问句，是据此强调上述“故免于累”结论之不误：此句头上的“则”字相当于“然则”，展开来说就是“既如此，那么”；“胡可得而”相当于“怎么可能”。

④到此为止，对于“乘道德而浮游”意义下的“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必将“免于累”，已经论证完了，所以接下从“若夫万物之情”句起，到“胡可得而必乎哉”为止的几句，是转而指出：要是“这个表现”所依凭的不是“万物之祖”，而是当今世俗的人情风习，那结果就不一样了（“则不然”）。请注意：领起这层意思的“若夫”句，是呼应和仿照前一“若夫”句说的，故后面理当也有个“乘”字；“万物之情”是相对于“万物之祖”说的，故必是指当今世人的“实情”（“情”字有“实情”的义项），而且这“实情”无疑是人丧失了自己的自然本性后“实有的思想感情”；相应地，“人伦之传”就当是指当前社会的风习（字面义是“现今广为传布的人们关于人伦关系的观念”）。因此，接下七个“则”字句像是痛斥当今世界“人情淡薄”，其实是客观地陈述前两句说的“情”和“传”的本质内容，显示人们失去了自然本性时相互争斗的行为模式；讲完了后，就呼应前一“胡可”句，也用一个“胡可得而”句结论道：在这情况下怎么可能一定“不累”呢！再请注意：此句中的“必乎”是针对前一“胡可得而”句实际蕴含的“必不累”的意思而发，故这单个“必”字相当于“必不累”了。

⑤因此，庄子最后发出了“悲夫”的感叹，然后教诲和警告学生务必记住：立身处世还是只能归依自然之道啊！这里，“志之”的“志”通“识”，记住义；“之”是指代下面（即末句）说的意思；充当末句主语的“其”字，是指代可以作为“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种表现之依凭的“道”；“之乡”没有实在意义，相当于今天列举完了之后说的“这种东西”（“乡”字有“辈类”义）。——其他难解的字句，可据译文索解，就不解说了，只还指出：“訾”是“誉”的反义词；“以和为量”句说的“量”是准则义。

【辩析】

1、弟子发出的“先生将何处？”的问题，《今注》翻译为：“请问先生要怎样处世呢？”如果在“先生”后加个逗号，这译文体现的对原文的理解，就同我的理解一致了。这一句，《方注》翻译为：“先生将怎样自处呢？”则明显完全译错了。——不必说明错在哪里了吧？我只想说：译者这样理解和翻译，必是没有想到：该弟子先说前两句，理当不是为了探问老师庄子会在“材”与“不材”二者中选择哪一个，而是因为他对同为“不材”但所得“回报”却是一个长寿一个速死这个“二律背反”感到难以理解，于是来向老师请教。

2、庄子答弟子问时说的头句话，明明是“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不知为什么，《今注》和《方注》都不作注译，不加说明，却翻译为“我将处于（在）材与不材之间”。——我只好认为，这是因为译者认定这个“周”字是庄子的自称。但我以为不是如此。

3、庄子对弟子说的前几句话，《今注》的译文是：“我将处于‘材’和‘不材’之间。不过‘材’和‘不材’之间，虽然似乎是妥当的位置，但其实不然，这样还是不能免于祸患。若是顺其自然而处世，就不是这样了。”末几句，《方注》的译文是：“愚蠢就会招来欺侮，怎么能拘守一方呢？可悲啊！弟子们记住，大概只有归向道德，才可以免于世累吧！”——我不做辨析了，相信读者必能看出“对错优劣”。

【译文】

庄子在一座山中行走时看到一棵大树，枝叶十分繁茂，前来伐木的人却只是停留在树旁而不动手砍伐。庄子就问这是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这棵树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树是因为对人无用而得以终其天年。”

庄子出山后，暂歇在一个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叫童仆杀一只鹅款待他。童仆问道：“有一只鹅会叫，有一只不会叫，请问该杀哪一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在山中看到的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得以终享天年，主人招待我们的那只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掉；那么请问先生，人到底应该选择‘材’还是‘不材’呢？”

庄子笑道：“（我认为）最好的选择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我说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是说依凭自然之道而随波逐流，这样就会好像对人很有用而其实没有用，或者好像对人没有用又似乎很有用，所以能够免受牵累和惩罚。因为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既不受人赞誉，也不招人嫉恨，他看似龙，又像是蛇，与时俱进，决不僵守某一特定行事风格；他可以进取，也可以退缩，以求得与外界环境的和谐共处为准则，并且是依随人的自然本性活动的，所以他只会让他物为其所用而不受他物的支配；既如此，他怎么可能受到牵累和惩罚呢？（这也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原则。）如果（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指的是顺应世人失去人的自然本性以后表现出来的思想情感，和当今社会流行的关于人伦关系的观念，自然不是这样的了。世俗的实际情况是：谁讲和睦共处，必定遭到叛离；谁要是成功了，一定有人想摧毁他；谁锐利进取，他一定会受到挫折；谁处于尊位了，一定会遭到非议；谁想有所作为，一定会蒙受损失；谁有本事，他一定会遭人谋害；谁没有本事，他就会受到欺侮。人处在这环境里，怎么可能一定不受到牵累和惩罚呢？这真是可悲啊！所以同学们务必记住，你想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作为依凭的也只能是自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