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宥篇》解说(4-8)
(2017-08-30 17:14:02)
4·8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解说】
这是本篇最后部分,是结束语了,我理解,是从新的视角发挥一下“无为”思想。我按三个自然段落依次作解。
1、头一段是从世俗之人多“喜同恶异”和这个心理取向乃说明人都想出人头地谈起,进而讲到“欲为人之国者”(亦即想当君主治天下的人)只看到“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最后指出,“以人之国侥倖”则必然“丧人之国”,悲叹“有土者”(即治天下者)竟不懂这个道理。可见脉络是很清楚的。但中间几句过渡性的话太精炼又太少关联词,颇不好懂。——注意:①这里说的“同乎”(“乎”通“于”)和“异于”,是从思想主张方面立论的,故而如果有人译作“拥戴”与“反对”,不能算错。②“同于己而……者,以出乎众为心”句,其中的“而”字相当于“就”,“欲”字是喜欢、高兴的意思;整个者字结构是指事,非指人;可以认为“以”字前省略了复指词“此”字;“心”是心思义,可译作“目的”。故此句是说:别人赞同(拥戴)自己就高兴,反对自己就不高兴,这是以出人头地为人生目的了。下句中的“曷尝”是借作“何尝”。③“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句,我以为“闻”字后脱漏了“者”字,因为此句当是承接前句的意思说:其实,凭着“同于己”者多就去压服“异于己”者的人,他可能在许多方面还不如别人(“宁”是止息义,这里是指禁止“异于己”者的“异己”表现;由于谁是“异于己”者都是从传闻得知,故用“所闻”指谓之;“技”是伎俩义,作者对欺压人的人怀有反感,所以用“伎(俩)”这个贬义词来指称他的本事、才干)。④后几句中,“为人之国”就是“治国”的意思:“为”是治(理)义,“国”字前加“人之”二字,是为了暗示一个意思:“国”并不是治国者固有的,而是他窃来的;“此揽乎”句头上的“此”字相当于“乃”,“揽”通“览”;“利”、“患”对言,这里又是接着前句讲“技”的话题说下来的,故必是指谓人自己具有的因之获得利益或蒙受祸患的两种相反的“品性”,也即通常所谓的“长处”和“短处”;“侥倖”是用作动词,等于说“怀着侥幸之心行事”;“一不成”是“只要有一件事处理得不好”的缩略;末句的“之”字是“知”的宾语,提前了。
2、第二段是讲“无为而治”的要义、本质乃在于对“有为之治”的超越(“有土者”是“君主”的代称:此“土”字是“国土”义,故是“国”的代称),就是说,是申明行无为而治的君主,其实是拥有极大权力但自觉自愿地不运用权力施治的“治者”。这是针对前文说的“以出乎众为心”、“以人之国侥倖”的君主,亦即行“有为之治”的君主而发。——这几句看似晦涩,其实只要领会到“物”字的用法,也就好懂了:按“物”字的通常义,“有物”意味着有力量、有权威;据此,作者在这里就用“物”字指谓“权力”,用作动词时,则是“运用权力”的意思。因此,“大物”是指大权力,“有大物”是指掌握了国家政权;“不物”是说不滥用权力,亦即不使用权力去欺凌他人,管治民众,“非物”则是说并非滥用权力。要注意的是“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句:很明显,头上省去了“有”字,“物物”的前一“物”字是用作及物动词,后一“物”字是名词,故“物物”是说用权力管住权力,蕴含“这才是最大权威”的意思;还有,此句乃是用来交代前句说“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的理由,所以其中的“故”字是“反而”的意思。因此,这一句的正确翻译是:(因为)掌握了权力却不滥用权力,才反而能够凭借权力掌控权力。作者这样说,自然预设了,对追求权力的人来说,总是希望其权力达到最大化,而最大的权力自然是足以掌控权力本身的权力。至于末尾几句,不过是用“玄乎”的语言对无为而治者作赞颂,不必深究,参看译文明白大意就行了。补说一句:“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句中的“者”,我以为本在句末,是错位到前头了,因为这样理解,这个者字结构就明显是指人,充当全句的主语,而且这个“者”字还同时表示了前半句带有“假设意蕴”。
3、第三段似乎说得更加玄乎了,但只要想到了,这是“比喻地状写”实行无为而治的君主同他“治下”的民众的关系,并以此显示“那种治天下者”的品性和人格,就会立刻明白:“大人”是对前面说到的特立独行的治国者的敬称;说“之教”而不说“之治”,是因为他已经不搞传统意义的“治”了,于是把他同民众的关系说成“教者”和“被教者”的关系;因此,前六句是说,“大人”行的乃是“无言之教”:民众有问题(要求)时他一定作答(满足)(“有问而应之”:其中“而”字相当于“则”;前两句是用形影不离、声响不分比喻有问必有答,并且所答必不超出所问),尽管他作答时一定无所保留(“尽其所怀”),但决不主动施教,只是为天下人服务(“为天下配”:此“配”字当是指谓配角,亦即下手、仆人)。——接下直到“与日无始”等六句,则是交代这种“大人”施教的方式。注意:前两句其实是说他“坐朝廷”(“处”)时并不发号司令(“无响”),做决定(“行”)也没有特定的用心、目的(“无方”);后四句中的“适复”相当于“往返”;“挠挠”是状写场面纷扰热闹的形容词;“无端”是说“适复”的范围至大无垠;“无旁”等于说”无所依傍”(“旁”同“傍”);“与日无始”是说天天如此。很明显,这其实是说无为而治就是“在宥天下”,这样施“治”的君主是在带领民众按人的自然本性过日子。最后几句是对“大人”做个描述和评论,说:他的仪容、四肢、形体、身躯都出于天地自然,一点不失自然本性(“颂论”即“容轮”:“容”指仪容,“轮”有指人的头颅与四肢的用法),故而“无己”,以致根本不必占有他物;惟其如此,他不属于过去那种盯着外物只想据为己有的“睹有”的君主(“君子”指君主;“覩”是“赌”的异体字),他乃是“睹无”的君子,故是全天下人的朋友(此“天地”相当于“天下”;当然,也可说义带双关,因为从“他”是教人不失自然本性看,他也确是本义上的天地的朋友)。
【辨析】
1、头一段中“因众以宁所闻”以下五句,《今注》的译文是:“只因大众的认同而得心安,其实不如众人的才智太多了。想要贪图国土的人,这是求取三代帝王的利益而没有看见他们的祸害。这是用国家来图谋自己的侥倖,有多少这种侥幸而不丧失国家的呢?”《方注》的是:“依据大众的认同来坚信自己的见闻,那么不如大众的才智太多了。而想要用喜同恶异之心治理天下的人,就是只看到三代帝王统治天下的利益而没有看到它的祸害。这是把国家作为谋求私利的凭借,可是能有多少谋求私利而不丧失其统治地位的了?”这同我的理解相去太远了,但我不做辩析和评论了。——对此节中的“侥倖”一词,《感悟》先是批评曹础基的注释(“侥倖: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得到成功”),说:“如此解释‘侥倖’,前后意思无法贯通,也将庄子思想的深刻内涵消解了”,然后征引三位古人的说法,最后说:“古人的注释抓住了庄子的精意,即‘侥倖’乃贪婪求利也。”我想说:将“侥倖”释义为“贪婪求利”,在训诂上恐难说得过去;按曹础基说解释这里的“侥倖”,前后意思并非不能贯通。又,作者在“国”字前加“人之”二字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我未见有人做过解释,因此,我反而为自己作了解释而心有不安:我是不是自作聪明,竟然来解释一个大家都觉得无须解释的说法?
3、注家们给出的第三段的原文,一般都在“声之于响”句后打句号。我以为,这说明他们没有看出,此句前面的“若”字其实是说“大人”与他所“教”的民众之间的“问答关系”,如同(“若”)形与影、声与响之间的关系,不但是有问必有、也才有答,而且二者是“对称”的,即“所答”不会超出“所问”。因此,这里理当用冒号。又,作者这样比喻,显然意在说明,“大人”对民众的“治”也即“教”,其实是“为人民服务”,故而加了句“为天下配”。注家们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又误把这个“配”字解解为“答”了。——这一段,《方注》的译文是:“独有之人的教导,就好像是形体对于影子,声音对于回响,有问必有所答,把心里想到的和盘托出,来作天下人的响应者。处身于寂静无声之中,行动没有固定的方位。引导纷乱的人群,一同游于无端无始的大道之中;出入没有依傍,与日一样往来无穷极;容貌形体,与常人相同,与常人相同而能做到忘我。忘掉自我,哪里还会看到有万物呢!从“有”的观点看待万物的人,在三代帝王时期被称为君子;只有以“无”的观点看待万物的人,才可以成为天地的朋友。”
【译文】
世俗之人,都喜欢别人赞同自己的思想主张,讨厌别人反对自己的思想主张。别人赞同自己就高兴,反对自己就不高兴,这是把出人头地当做人生目的了。但以出人头地为目的的人并不真就比众人都高明啊!凭着拥戴自己的人多就去压服自己的反对者,而他的本事其实不如别人,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而且,企图治国做君主的人,多是只看到夏、商、周三代帝王的长处而未看到他们的短处,并且都想凭借国家政权而行侥倖之事。因侥倖而不丧国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得以保全国家的可能性,恐怕万分之一都不到,而终于丧国的可能性,那是只要有一件事做得不好,就会是万分之一万多的。真可悲啊,治天下者竟然连这一点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