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地篇》解说(5-14)
(2017-06-25 18:01:14)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解说】
这个寓言我要分五节作解说。
1、第一节是从开头到“夫子不欲乎”句为止,很好懂,只须知道:“反”同“返”,“丈人”是指老人,“方将”有时相当于“正在”,“为圃畦”是说在菜园子里开畦(“畦”的一个义项是指菜园子中的一块地),“搰搰然”是状写很费力的样子,“有械于此”等于说“现在有这样一种机械装置”。
2、到“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句为止,是第二节,需要解释的是:“奈何”单用时,等于“如何处置”,这里是问“那家伙是怎样的?”;“数如泆汤”的“数”是借作“速”,“泆”通“溢”,“汤”是沸水;“吾闻之吾师”句中的“之”字相于“于”;“机事”、“机心”,可以意会到,不好翻译;“纯白不备”,我以为等于说:就没有了虚静的心境(“纯白”喻虚静);“神生不定”必相当于今天说的“心神不定”。又,“瞒”的初义是“闭目貌”,所以可以用“瞒然”表示“心有愧意貌”。——知道了这些,再读我的译文,就会得到自己满意的领悟了,而这也就够了:因为你的领悟一定不会离作者的本意很远了,而我敢说,作者用这样的文字表达“意见”,说明他自己也不能将他的意思说得清楚明白,只求读者能够“设想得到”,所以你应该满足于“有了设想”。
3、第三节是从“有间”句起,到“无乏吾事”句为止。我想说的是:“汝身之不能治理”句中的“身”字是自己义,“之”字相当于“尚且”;“乏吾事”的“乏”是荒废义,此处可翻译为“耽误”;有两句很难懂:①“於于以盖众”句。对此句,《今注》先介绍李勉说:“案《齐物论》:‘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于喁”,随和之意。此处‘於于’同‘于喁’,谓子贡随和世俗,媚上欺世,取得显位以盖众。”然后表态说:“李说可取”。我则要说:“此说极是。”我的理由是:因为此句是同上句“博学以拟圣”对言的,所以也是揭露子贡人品的低劣和对之表示不屑和鄙夷。据此又知:“拟圣”等于说“冒充圣人”,“盖众”是说“超出众人,让众人仰视自己”。②“而庶几乎”句。我未见有人对此句做过注释,只知“庶几”多半是“差不多”的意思,还常用来表示可能性与期望;因此,我根据上下句文义,推想此句是说:你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4、以下到“我之谓风波之民”句为止,是第四节,我先解释这几点:①根据“卑”有低下义,“陬”是指山角、角落,当可以猜到,“卑陬”是指谓人自觉卑微从而感到失落、蒙羞的样子。②“顼顼然不自得”显是上句的“明确语”,故“顼顼然”无疑就是自失也即“不自得”的样子;“今徒不然”的“徒”是表示转折,相当于“却”。③“汒乎淳备哉”句,我理解,“淳备”与“汒乎”是并列关系,“汒”同“茫”,“淳”通“醇”,有精纯、纯一不杂等义项,故此句是承上句作赞扬说:(他们真是)茫茫然一无所求,纯净得一尘不染啊!所以后文就又承接这意思,说这种人当然地不会为世俗功利动心。④末句说的“风波之民”正好与这种人相反:“风波”是比喻受外界的影响而随时变换心态,“民”字有时相当于“人”。此句中的“之”字相当于“则”,是表示对比。——“非其志”、“非其心”是“压缩表达”,可用“展开法”得知具体含义;“得其所谓”句中的“得”字是投合义,“谓”通“为”,故句义是:(而且)那赞誉的内容符合他的实际 ;“謷然”即“傲然”;“儻然”的“儻”是“风流倜儻”的“儻”,与“倜”同义,具体含义可想而知;“非”与“誉”对言,显是借作“毁”。最后:“虽以天下誉(非)之”句中的“以”字何义?我猜:这“以”字相当于“全”,因为“以”字本有表示范围的用法。
5、最后一节要注意的是:①孔子头句话中的“假脩”是联合结构的合词:“假”有凭借义,“脩”通“修”,有遵循义,故“假脩”相当于“奉行”或“信奉”;“混沌氏之术”是孔子临时构造的一个术语,用以指谓“彼人”的那个主张,因为“假脩”那主张的人的根本特征,就在于让自己处于“混沌状态”,以致对一切都失去了作区分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在当时,“术”字也有主张、学说义,有时相当于“道”)。②因此,接下四句是对混沌状态作较具体的交代:“识其一,不知其二”是说在“彼人”心中,一切存在物浑然一体,万物齐一,没有任何区分,世上简直没有两个东西;“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可仿此理解:世上只有一个东西,你要处理的就只有“内部事务”,没有“对外关系”了。③“夫明白太素……者”句,是评价性地介绍“彼人”的品性(“夫”是指代“彼人”),可翻译为:他(这种人)是明澈纯素,自然真朴,体悟本性抱守精神但却遨游在世俗人之中的人:这里,“无为”不是讲“治道”的专用术语,故是“决无有心的作为”的意思,从而等于说“自然”;“以”通“而”;“世俗”是借指“世俗之人”)。这种人,对于世俗的人来说,属于“异类”,后者当然不能理解他们,所以孔子又说了末尾三句(其中“将”字是应该义,“固”相当于“本来”)。
6、这个寓言明显是宣讲“无为”了,而且抓住了“无为”区别于“有为”的一个本质之点:“有为”是有所图,自然重视事功;“无为”是任其自然,当然不计事功。但本寓言讲的“无为”,显是属于人的“修身之道”,而不是作为一种“治国之道”的“无为”,因为作为治国之道的“无为”的本质更在于“不治民”,亦即“在宥天下”。惟其如此,作者把这个“无为之道”的宣讲者、践行者和人格化身,安排为一位“为圃畦”的老人,其“对立面”则是并非侯王君主,只是倡行仁义之道,主张出世救世,因而无疑是践行“有为之道”的孔子的高徒子贡。——作者最后还让孔子本人出面,对“无为之道”和践行无为之道者其人做了颇为中肯的介绍和毫无偏见的评价,这是否表明,作者是自觉地把自己对儒家的批判局限于“学理之争”,对真正的“儒生”的人格还是敬重的,更不愿加以轻蔑和毁谤?
【辨析】
1、《今注》注“搰搰然”曰:“搰搰然:灌水声,字从半面读‘骨’(李勉说)。《释文》作‘用力貌’,非。”所以,该书将“搰搰然”开头的一句翻译为:“水汩汩地流入畦中”,而且没有下文了。——我指出这个“事实”,只是想让读者知道:竟有这样令人惊讶的“注译读物”。
2、“吾闻之吾师”后的几句,《今注》不做注释,只是翻译为:“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巧一类的机械必定有机巧的事,有机巧的事必定有机心。机心存在胸中,便不能……”《方注》则做了两个注:“机事:技巧之事。”“机心:机巧之心。”故它的译文的重要不同点是:“有机巧一类的机械”,改作“有机械的人”;“机心”,改作“机巧之心”。——这种“直译”似乎保留了原文的“原汁原味”,但对读者理解原文有帮助吗?我不这样处理,就大胆按我的理解作“意译”。但我要说明:我提供的是我个人的“猜译”,只能供读者参考。
3、第三节中灌园老人说的“而庶几乎”句,明显同前两句密不可分,这三句,《今注》和《方注》的译文分别是:“你遗忘精神,不执照形骸,就差不多接近于道了。”“你如果能黜除技巧之心,遗弃形骸,就有希望接近于大道了。”——译者做出这种翻译,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庶几”是“差不多”的意思,就以为这是说“差不多接近于道了”,于是让前两句来迎合这意思。但结果是把原文的意思完全传达反了。我不愿原谅的是:这译文的意思明显同前文接不上,译者却不予理睬了。
4、第四节用直接引语陈述子贡弟子的问话,后两句是:“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这明显有误:按前文的记载,子贡初见那位老人时是建议他使用一种器械以提高功效,还回答了他“奈何”的问题,只在听了老人的教诲和批评后才“瞒然惭”和“卑陬失色”,怎能说“见之变容失色”?前文明明说了子贡“行三十里而后愈”,弟子也当是在这时候发问的,他怎么会说“终日不自反邪”?——我以为,这是原文作者“不经意的小失误”,并非“有意的安排”,所以,翻译这两句时,可以也应当替作者“抹去”这两个小瑕疵。我不知道我这意见能否得到大家的认同,但要告诉读者:《今注》和《方注》未作说明,都照直将“见之”和“终日”翻译为“见了他”和“(一)整天”。
【译文】
子贡曾到南方的楚国游历,回晋国经过汉阴地区时,看到一老人正在菜园里整地开畦:想挖条水沟通到井边,同时又抱着水瓮取水浇地,显得非常吃力,但功效很差。子贡就对他说:“如今有一种器械,一天就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费力很少,功效很高,老人家您不想试试吗?”
那位老人抬头望着子贡,说:“那是怎样一种装置?”子贡说:“是将木料加工制成的,后重前轻,用它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水会快得像焼开了一样往上冒,名叫桔槔。”那老人听了,立刻面带怒色,笑道:“我听我的老师说过,凭智巧发明器械的人必定做过别有用心之事,做过别有用心之事的人对人必定怀有不良动机,而一个人心中存有不良动机,那就不会保有虚静的心境了;不保有虚静的心境,就会心神不定;心神不定的人,那是不可能得道的。你说的那种器械,我其实不是不知道,只是羞于使用罢了。”子贡听了,满面羞惭,就低下头来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老人问子贡:“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老人说:“你莫非就是那个广泛学习企图冒称圣人,欺上媚俗以求赢得众人崇拜,自奏悲歌向天下卖弄名声的人?你这是在抛舍神志,自毁形骸啊!你恐怕也就是这番德性吧!你连你自身都治不了,哪还有时间有精力治天下人呢!你走吧,不要呆在这里耽误我做事了!”
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怏怏然,茫茫然,走出三十里外才恢复常态。有个弟子问他:“老师您刚才碰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您为什么听了他后来说的那番话之后就样子和气色都变了,还这么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子贡说:“我本来以为,我的老师孔丘是天下最为高明的人,不知道竟还有这样一个人。我从孔丘老师那里听到的,是事情办不办是要务求正确恰当,功效则要力求最大化,就是说,要争取用力少而收效大。这就是圣人之道。今天看来并不是这样,(这个老人让我明白了,)持守大道才会德行完备,德行完备才会身体健全,身体健全才会精神饱满,而精神饱满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要求)。践行这个意义的圣人之道的人,可说是寄托形骸于世间,跟民众打成一片,但不在乎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们真是茫然一无所求,纯净得一尘不染啊!这样,他们哪还会关心功利机巧之类的事?这样的人,不合于他志趣的东西,他决不会去追求,不符合他心意的事情,他更不会去做的,即使天下人都赞誉他,而且赞誉的内容符合他的实际,他也不屑一顾;即使全天下人都毁谤他,而且全是污蔑不实之词,他也不予理睬。因为天下人的毁谤和赞誉,对于他是既无增益又无损害了。这种人才是全德之人啊!(据此看来,)我只能称作屈从于外界功利的世俗小民了。”
子贡回到鲁国后,把灌园老人向他说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那是个奉行混沌氏之道的人:他们只追求内心浑然统一,不感到有另外的东西存在;只进行个人的修炼,不理睬外在世界。这种人明澈纯素,自然真朴,体悟真性,抱守精神,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的人们中间;对这种人,你当然会感到惊异的。况且浑沌氏之道,我和你怎么能够完全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