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地篇》解说(5-11--5-12)
(2017-06-20 20:33:14)
5·11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閒,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5·12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狸之狗来田,猿狙之便来藉。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1、这段话也是个寓言,向老聃提问的“夫子”,从后文可知是指的孔子。孔子问话中的“治道”和“相放”,都是动宾结构:“治”是今天还说的“治学”的“治”,相当于“为”,可翻译为“研修”;“相”是选择义,“放”是“方”或“反”的借字,违逆的意思。所以他开头是指出:有人研修大道却像是在有意违逆大道,竟然认同不正确的观点,接受不合事实的说法。接下是举出当时“辩者”的一个说法来作为确有这种人的例证,最后才提出他的问题:像这样的人(“若是”)就可以称为圣人了吗?——注意:“可不可”、“然不然”也是动宾结构:前一“可”字和“然”字是意动用法的动词,“不可”、“不然”是宾语;“离坚白若县宇”是个“压缩表达”,意思是:坚硬和白色这两种属性是相互分离的,人们对此理当像观看悬挂在屋檐下的物品一样,看得清清楚楚的(“县”通“悬”,“宇”指屋檐)。很明显,在这里,作者是把孔子“预设”为这样一个人:他主张由圣人治天下,但不认同甚至鄙夷“治道若相放”的人,又误以为老子竟把这种人奉为圣人了。因此,他的提问带有“质问”的性质。
2、老聃的回答,头三句是针对“夫子”的质问明确表态说:这种人不过具有小官员的伎俩,可以做点费力劳神的事罢了,况且虎豹身上的花纹会招引人来捕杀它,猿猴正因为它动作敏捷才招人用绳索来套捕它;未言之意是:像这样的人,哪能称为圣人呢?他们还不会有好下场呢!——这三句话,在《应帝王》篇中也有,并且也是老聃说的,只有几个字不一样,说话的背景则几乎全同:一个名叫阳子居的人,针对一个表现不怎么样、但“学道不倦”的人,问老聃说:“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回答道:“是於圣人也,胥易技係,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我在拙著《我读庄子》中对老聃这答话做了颇详尽的解说,所以这里只概述大意,不详做解释了;读者想多知道一点,可参看该书。
3、老聃感觉到了,“夫子”提出上述质问,不仅因为他误解了道家的主张,还因为他对“学道”和“得道”的关系认识不足,于是,表完态后就叫着孔丘的名字,表示自己想就此机会教给孔子一个他必定听不到更讲不出的道理。——注意:“若”与“而”都是用作第二人称代词,相当于“你”;这里的“不能闻”和“不能言”等于“听不到”和“说不出”。老聃接下发的议论,则请注意:
①第一句头上的“凡”字是副词,可译作“一般说来”,不会是“凡是”的意思;“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是指谓有人的形体但缺少人的头脑和智慧的人,第二句说的“有形者”,乃是这称谓的简化,“无形无状者”(后面略去或脱漏了“者”字)是相对于“有形有状者”也即“有首有趾者”而言,故是指“道”;二者中间的“与”字是动词,赞许义(针对“他们”虽未得道但却“治道”甚或“学道不倦”而发);“而皆存”等于说“并且得道了”(“皆”相当于“并”,“皆存”字面义是“他们和道在一起了”);“尽无”的“尽”是今天还说的“尽快”的“尽”,故“尽无”可翻译为“几乎没有”。——可见头两句是针对孔子说的“治道若相放”的人而发,指出那是些没思想没智慧的人,当然不可能得道,他们“治道”只是幌子。
②接下两句(一个长句和一个短句)比较难懂。长句中的三个“其”字没有意义,由于后面动词的主体必是人,故而可以翻译为“一个人的”;“起止”等三个动词,可依次译作“沉浮、死生、窮达”,其后都加个“也”字,是表示强调的语气;接下的“此”字是复指前三者,作全句的主语,谓语是“又非其所以也”,意思是:确实不是他所能够做到的(这“以”字是动词,相当于“能”;“又”字是起加强语气的作用,今天也常说:我又不是你)。所以这两句是说:一个人的沉浮(也好)、死生(也好)、窮达(也好),确实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但如何治道,却是决定于他自己。——注意:“有治在人”句中的“在”字是“取决于”的意思,所以“有”字相当于“有否”;“治”在这里显是呼应前文出现过的、夫子说的“有人治道”句,故是“治道”的简称。很明显,这两句是对前两句所说做个评论,指出以“治道”做幌子的人错在没有把握住自己。老聃认为,这是孔子“所不能闻与所不能言”的,因为从孔子对他的质问,他看出了孔子仅仅是因为发现了那些人的自相矛盾(既“治道”,又“相放”),才对那些人有所不满和表示不屑的。
③最后几句是总结性地申明说:忘己之人,也即《逍遥游》篇说的“至人”才能“入于天”,亦即真正“得道”。——注意:“忘乎物,忘乎天”两句是有个主语的,承上文读来,那主语就是“有治者”,故而可以略而不说。又,这两句中的“物”是与“天”对言的,“天”是“道”的别名,所以“物”是指人,而且是指“有治者”自己。惟其如此,接下才可以说“其名为忘己”。
4、这个寓言的主旨意思落在最后几句,是宣称“忘己”才能得道;“忘己”的人做了君主自是行无为之道,所以确实也是论述“无为”。又,“有治在人”的观点,与孔子关于“为仁由己”的思想,明显一致、相通,所以这里又为“儒道相通、互补”提供了一个证明。
【辨析】
1、我对这个寓言的理解,同注家们的说法多有不同,以致于对原文的句读,我也同他们很不一致(上面给出的原文的标点都是“我打的”)。不必逐一列出我们的分歧了,摆出他们给出的部分译文,就可见一斑。从“凡有首有趾……”句起,《今注》的译文是:“凡是具体的人,无知无闻的多,有形的人和无形无状的道共同存在是绝对没有的。起居、死生、窮达,这是自然而不知所以然的。人事有治迹,不执滞于物,不执滞于天然,这便名为不执滞于自己。不执滞于自己的人。称为与天融合为一。”——很明显,译者误把“无心无耳者众”看作“有首有趾(者)”的谓语了;由于没有领会到“有治”的实际含义 ,就把“有治在人”句断属后句了(在前面打句号),为什么译作“人事有治迹”呢?又为什么将“此又非其所以也”句翻译为“这是自然而不知所以然的”呢?这,我就无从猜测了。
2、《方注》这几句的译文是:“大凡看上去具备人的形体,实际上无知无闻的人是很多的,能使自己的形驱与大道并存的人很少。无知无闻者的行动和静止,死亡和生存,废罢和兴起,这些又不是大道之所在。圣人若不得已而有治理天下之事,则在于任人自治,无心于物,无心于天,这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了自己,这就叫做与无为的天道混为一体了。”——读了这种译文,你的感想如何?
【译文】
孔子问老聃道:“有人研修大道却好像在有意背逆大道,竟然认同不正确的观点,接受不合事实的说法。例如“辩者”就说过:‘坚硬和白色相互分离,这如同悬在屋檐下的东西,是明摆着的。’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作圣人了吗?”
老聃回答说:“这种人不过具有小官员的伎俩,可以做点费力劳神的事罢了,况且虎豹身上的花纹会招引人来捕杀它,猿猴正因为它动作敏捷才招人用绳索来套捕它(像这样的人,哪能称为圣人呢?)孔丘,我来告诉你一个你听不到又说不出的道理吧,那就是:大率说来,有脑壳有手脚但没有头脑没有耳目的人,是很多的,这样的人中赞誉大道并且真正得道的,则几乎一个也没有。一个人的沉浮、死生和窮达,确实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但如何研修大道,却在于人自己。真心治道的人必然既忘记了人,又忘记了道;这叫做忘己。忘己之人,那才真可以说是与大道融为一体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