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中的学科作文:我的学校(昆虫记)
(2015-03-05 21:44:59)分类: 学科阅读 |
节选自法布尔的《昆虫记》
我现在回到村子,回到了我父亲的家里。我满七岁,上学的年龄到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教师就是我的教父。我该怎样称呼我要在那里结识字母表的房间呢?准确的字眼找不到,因为这个房间什么用场都派得上。它既是学校,又是厨房,既是卧室,又是食堂,有时还是鸡棚、猪圈。说到学校,那时的人们不大会想到高大华丽的建筑,一个破破烂烂避难所就足够啦。
在这个屋子里,有一道宽大的梯子通到楼上。梯子下面,在木板凹室里有一张大床。楼上有些什么呢?我从来不知道。我看见老师一会儿从那里搬下一抱喂母驴的干草,一会儿搬下一筐土豆。师母把土豆倒在煮猪饲料的小锅里。楼上这个房间大概是粮仓,是人畜食物的仓库。这两个房间构成了整个住宅。
下面的房间,就是我们的学校,南面有扇窗,是这幢房屋里惟一的窗户。窗户窄而低,窗框正好碰触人的脑袋和双肩。太阳照射的窗洞,是这个房间惟一令人愉快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子,村子铺展在漏斗形山谷的斜坡上。老师的小桌子就摆放在窗洞边。
正对窗户的墙上有一个壁龛,一只盛满水的铜桶在那里闪闪发光,口渴时可以拿起旁边的水杯畅饮。在壁龛上部的几块搁板上,闪烁着几件锡器:盘子、碟子、平底大口杯。这些东西只在盛大的节庆日子才从龛顶上取下来。
微弱的光线透进来,照着满墙涂着彩色大斑点的肖像画。肖像画中有承受七种苦难的圣母,这位悲痛的神明母亲微微敞开蓝色的外套,袒露被七把利剑刺穿的心。在瞪圆眼睛凝视的太阳和月亮之间是天主,他的袍子像被狂风吹着般鼓胀。
在窗子右边的墙上,画着永世流浪的犹大,他头戴三角帽,身穿白色皮革长袍,脚穿钉着钉子的鞋子,手里拿着结实的棍子。框着这幅画的悲歌写道:“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脸胡须的人。”画家没有忘掉这个细节,老人的胡子像雪崩似的披散在围裙上,一直垂到膝盖。
左边是布拉班特的热纳微埃芙,她由一头母鹿陪伴。在荆棘丛中隐藏着凶狠的戈洛,他握着一把匕首。该画上边是克雷底先生之死,他在小酒店的门槛上被恶毒的付款者刺杀。房间的四壁,就这样画满了题材八花五门的图画。
我对这个博物馆赞不绝口。它以红、蓝、黄和绿等丰富的色彩,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尽管老师摆出他的收藏品,并不是为了培育我们的思想和心智。他才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呢,他是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家,按照他的爱好趣味装饰自己的住处;而我们则利用这些装饰品。
如果说这个每幅藏画值一苏的博物馆,一年四季都使我感到幸福,那么这间房屋在冬天朔风凛烈、大雪连绵的时候,则更加吸引我。房间的南墙装有壁炉,相对这间房子的面积来说,它就像我祖母家的壁炉一样,真是一座宏伟的建筑。它的拱形墙饰同房间一样宽,巨大的壁凹有多种用途。
中央是壁炉的炉床,在左右两边与栏杆齐高的地方,开着两个壁龛,一个是细木制作的,一个是砖石砌成的。每个壁龛就是一张床,铺着簸扬过的麦壳床垫。两块在滑槽里滑动的木板代替遮板,如果睡觉的人想把自己隔离起来,这两块木板就可关上这只匣子。这间寝室隐藏在壁炉台下,向这间房里的两个享有特权的寄宿生,提供铺位。夜里,当西北风在黑沉沉的运河口上怒号,雪花漫天飞舞时,遮板关上后,呆在壁龛里十分舒适。
房间的其他地方都被壁炉炉床的附属装置占用:三脚板凳、干燥用的盐盒、双手操纵的铲子,还有风箱。这个风箱和我祖父家的一样,靠两个腮帮鼓胀吹气。它是将一根粗大的冷杉木用烧红的铁钎掏通做成的,通过这个箱孔,嘴呼出的气被引导到远处需要重新点燃的木柴上。在两块石头搭成的台子上,燃着教师提供的一捆树枝,和我们每人每天早上必须带来的木柴;否则我们便无权享用壁炉里的美味佳肴。
炉火并不完全是为我们而烧,它首先是为了烧热摆成一排的三口小锅。锅里慢慢煮着小猪的美食麸皮和土豆。尽管我们进贡了木柴,可是烧煮猪食才是这堆烧得旺旺的炉火的真正用途。两个寄宿生享受特权,坐在凳子上;其他的人则围住大锅,蹲成半个圆圈。大锅里的东西沸腾着盛满锅边,冒出一小股一小股蒸汽,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
当教师的目光转移开时,胆大的孩子就用刀尖去刺煮得熟透的土豆,把它添加到自己的那块面包上。我在此必须说明,虽然我们在学校里学习很少,却吃得很多。一边写字母或者写数字,一边磕胡桃、啃面包,是很平常的事。
对我们这些年纪小的来说,除了学习时嘴巴塞得满满的,有时还会加上另外两种比得上砸胡桃带来的安慰。房间有门和家禽饲养场相通。饲养场里,母鸡被小鸡簇拥着在搔扒粪堆,小猪快活地在石槽里玩水。这扇门经常敞开,我们有事无事都可以到外面去。门打开后,那些调皮鬼,尽量不去关上。
门打开后,小猪立刻奔来,一个接一个排成行,它们被煮熟的土豆味吸引而来。年纪小的学生,比如说我的板凳恰好就在铜桶下面,紧靠着墙。胡桃把我们弄口渴时,很方便就能饮到水。这时,我的凳子正好在小猪奔来的过道上。它们来时碎步小跑,低声抱怨,纤细的尾巴卷曲起来。它们轻轻摩擦我们的腿,用玫瑰色稚嫩的嘴搜索我们的手心,以便取走面包屑。它们还用机灵活泼的小眼睛,询问我们是否衣袋里有干栗子。它们在教室里巡游,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老师和善地用手帕赶它们走,让它们回到饲养场。
母鸡也来参观,身旁跟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我们大家都急急忙忙弄碎面包给这些可爱的参观者。大家比热情比殷勤,把它们吸引到自己身边,还用手指抚摸小鸡背上柔软的绒毛。不,我们并不缺少消遣。
在这样的学校里,我们能够学到什么呢?我先谈谈年纪小的,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或者被认为都有一本值两个苏的儿童识字课本。灰色的封面上是一只鸽子,或者类似鸽子的东西。第一页是个十字架;随后是字母系列;这一页翻过后就是可怕的ba、be、bi、bo、bu,这是大多数人的暗礁。越过这可怕的一页后,我们就被认为会读了,并且得到准许同大孩子一道学习。
但是,要使用这本小书,教师至少必须照顾到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知道用什么方法入门。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一点空闲,他花在大孩子身上的时间实在太多。那本画着鸽子了不起的儿童识字课本强加给我们,只是为了使我们有个小学生的举止。我们应当坐在板凳上思考它,如果邻座同学偶然认识几个字母,就在邻座同学的帮助下辨认它。可是,我们思考不出什么结果来,因为大家都只挂着光顾小锅里的土豆。同学间为了一粒弹子争吵,呼噜呼噜叫的小猪闯入,小鸡时不时地来访,都干扰了我们的思考。这些分心的事帮助我们,我们耐下性子,等待教师准许我们出校。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啊!
大孩子们在写字,房间的那一点光线属于他们。他们坐在狭窄的窗子前,永世流浪的犹大和凶恶的戈洛在那里相互对望。房间里惟一那张周围有板凳的桌子属于他们。学校什么也不提供,甚至连一点墨水也不提供,每个学生来上学得带上整整一套用品。那时的墨水瓶是个分为两层的纸盒子,使人想起拉伯雷笔下那个古代的笔盒。盒子上面一格收放羽毛笔;这些笔取自火鸡或者鹅的翅膀,用刀子削剪而成。盒子下面一格收放装在一个小瓶子里的一点墨水,墨水是混合着煤烟的醋。
教师的首要工作是剪削羽毛;然后根据学生的能力,在练习簿白页的第一行划一条杠、写一行孤立的字母或者单词。剪削羽毛是件细致困难的工作,对笨拙的指头来说,并非没有危险。之后,我们就欣赏老师画美丽的杰作。
老师的手靠小指支撑用力,手腕像波浪般波动弯曲,准备做手的冲跃动作。突然,这只手启动、飞跃、旋转起来。瞧,就在他写的那行东西下面,展现出一只由环形、螺旋形和螺线形组成的花环,花环里框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请注意,这些都是用红墨水画成的,只有这美丽的作品才配得上这支羽毛笔。在这样的奇迹面前,我们所有的孩子全都惊呆了。晚上,一家人聊天时,大家把这个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杰作传来传去,说:“多了不起的人啊!他一笔就为你做了个圣灵。”
在我的学校里,大家都读些什么呢?至多读法文圣徒故事的几个片段;拉丁文倒经常学,主是为了教我们在晚祷时唱歌;学习最好的学生试着辨读手写本和买卖契约,那里面有公证人写的魔术书般晦涩难懂的语句。
历史呢?地理呢?从来没有人谈起过。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对我们有什么要紧!人们让它生产出东西时遇到的困难,并不会因此而不一样嘛!
语法呢?老师很少关心,我们就更不关心。名词、直述式、虚拟语气和其他语法术语,以新鲜但艰难且讨厌的结构,令我们惊讶不已。书面语言或者口头语言的正确使用,都必须通过实践才能学会。这个问题并没有束缚住我们,我们不会为此小心谨慎地说话呢。放学回家牧放羊群时,花大力气过分讲究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呢?
算术呢?不错,大家稍微学一点,但不是在这个学术名称下学。我们把它叫做计算,写些不太长的数字,把它们加起来;或者把一个数从另一个数中扣掉,就是经常性的练习。星期六晚上,为了结束一周的学习,大家都忙乱起来。学习最好的学生站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背诵小册子里的头一个十二。我说十二这个数字,是因为当时使用旧十二进位制,这种用法把乘法表一直扩充到十二。
那个学生背完第一个十二,整个班,包括年龄较小的学生,大家一齐重复一遍。那喧闹声,如果小鸡、小猪在场,都会被吵得逃走的。乘法表一直要背诵到十二乘十二,领诵给下一个十二起音,整个班又一齐背诵,而且惟恐嗓门提得不够高。在学校能教给我们的东西中,小册子是大家学得最好的,这种喧嚷的方法终于把数字牢牢地印在了我们的脑子里。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都变成了灵巧能干的计算者,即使最熟练的学生,也很容易在乘法进位数中被弄得晕头转向。至于除法,能够上升到这一步的学生,真是凤毛麟角。总之,为了解决最小的问题,我们更多使用心算方法,较少使用巧妙的进位法。
总之,我们的老师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对他来说,要办好学校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他的职务是如此繁多,占去他太多的时间,留给我们的那点时间十分有限。
他替一个非本村的地主管理财产,这个地主相隔很久才露一次面。他监护一座有四座塔楼的古堡,这些塔楼已经变成了鸽棚。他还主持干草的收贮、胡桃的摘打、苹果的采摘、燕麦的收割。在晴美的季节,我们都会帮他一把。
我们冬天常去的学校,这时候差不多空无一人,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对农活还派不上用场的孩子,其中就有那个将来有一天,会把这些值得记忆的事写下来的孩子。这时上课更加愉快,课堂常常搬到了干草堆或麦秸堆上。上课的内容往往就是清扫鸽棚,或是压碎在雨天从堡垒里爬出来的蜗牛。蜗牛的堡垒就在城堡花园里的黄杨木林边缘。
我们的老师是个理发匠。他用灵巧的手,那只描绘螺旋状鸟儿来美化我们习字簿的手,为当地的头面人物村长、牧师、公证人剃头发。我们的老师是打钟人。村子里的一次婚礼、一次受洗,就会中断学校上课,因为他必须鸣响钟声。雷雨的威胁会给我们假日,因为他必须摇动大钟,让人们预防雷电和冰雹。我们的老师是唱诗班的领唱人。当他在晚祷上唱圣母赞歌时,他那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堂。我们的老师为村子的大钟上发条、校准,这是他的荣誉职务。他看一眼太阳,就了解大概是什么时候,然后走上钟楼,打开木板,置身于一把大旋转铁叉的齿轮中间,这把铁叉的秘密只有他才知道。
有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榜样,我那开始产生、几乎还没有明确的兴趣爱好,会变成什么呢?在这样的环境中,这些兴趣爱好始终受到压抑,将会消失。然而,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因为胚芽有很强的生命力。它搅动我的血管,不再离开我的血管。它到处寻找食物,甚至找上那值两个苏的儿童识字课本的封面。那里有我观察和思考的乡野鸽子的图像,我思考这个图像的劲头,远远超过了花在学习ABC上的心思。
这只鸽子被斑点状的圆环框着的圆眼睛,似乎在对我微笑。它的翅膀对我讲述,它在天空美丽的云彩之间飞翔。我一根一根数着这只翅膀上的羽毛,思绪随之飞到了山毛榉林里。山毛榉在一张苔藓地毯上竖起光滑的树干,白色的蘑菇从地毯上露出来,像一只漂泊的母鸡留下的蛋。这只翅膀还把我带到积雪的山峰,鸟儿用红色的爪子在那里留下星形的印记。我的鸽子朋友多么出色啊,它安慰我,让我忘掉隐藏在书本封面后面的辛酸。有了它,我坐在板凳上,很听话,很乖巧,耐着性子等待别人让我出去。
露天学校还有其他乐趣。当老师带领我们砸碎黄杨木林边缘的蜗牛时,我并不总是小心翼翼地履行消灭者的职责,我的脚后跟有时在我刚才收集到的一打蜗牛前面踌躇起来。它们多么美丽啊!请评判一下吧,这些蜗牛有黄色的和玫瑰红的,有白色的和褐色的,全都有呈螺旋形旋转的黑色带子。我用袋子盛满颜色艳丽的蜗牛,以便随意观赏。
在帮助老师收割草地里的草料的日子,我和青蛙打起交道来。我将剥去皮的青蛙,放在一根劈开的竹竿梢,充当饵料,搁在小溪旁边,诱使虾子从洞穴里出来。我在赤杨树上捕捉丽金龟,这种金龟子是如此美丽,连蔚蓝色的天空都会相形见绌。我采摘水仙花,学习用舌尖汲吮甜蜜的花汁,花汁必须在有裂口的花冠底部寻找。我还了解到,有一种头疼是享受这种美味时间过长的后果,但身体的不适丝毫没有消减我对这种美丽白花的赞慕。它在漏斗的入口处,戴着红色打裥颈圈。打胡桃的时候,贫瘠的草地为我留下蝗虫。一些蝗虫把翅膀展开成蓝色扇形,一些则展开成红色扇形。乡村学校即使在数九寒天,也源源不断地向我的好奇心提供食粮。不需要什么指引和例证,我对虫子和植物的热情自动增长。
没有进步的,是我的文科知识。我为了鸽子,大大荒废了文科学习。当父亲兴之所至,偶然从城里带回将使我在阅读之路上产生冲动的东西时;那时的我,总是对苦涩的儿童识字课本不熟练。尽管这东西在我的智力觉醒方面起着重大的作用,但我花在其中的精力实在不太多。啊,真的不太多!书里有一幅价值六里亚的大图像,五颜六色,分割成格子状。每一格里都画着一种动物,并写着其名称的第一个字母,这是教人识字的字母表。
把这幅宝贵的图画放到哪里好呢?正好在家中孩子们的房间里,有一扇与学校的窗户一样的小窗子。它像学校的窗子那样,底部开着一个壁龛;也像学校的窗子那样,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子。这两扇窗子一扇在有鸽棚的古堡左边,另一扇在右边。这两扇窗子在山谷漏斗形洼地里平分秋色。要相隔很久,当老师离开他那张小桌子时,我才能去享受学校的窗户带来的乐趣。但是,我拥有家里的第二扇窗户,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我在那里流连忘返,坐在一张插在窗洞里的小木板上。
我在那里饱餐秀色。我看见了世界的边界,除了一个薄雾弥漫的缺口外,我看见了挡住地平线的丘陵。在这个缺口里,在赤杨和柳树下面,流淌着虾子漫游其间的小溪。在那上面,几棵被北风吹撼的橡树耸立山脊,直插云霄。再远些就再也没有什么了,那里是充满了神秘的未知世界。
在山谷的谷底,有座教堂,教堂里有三座时钟。在稍高的地方,是广场。在宽大的拱顶遮护下,喷泉的水淙淙地从一个水池流向另一个水池。我坐在窗边,听得见浣衣妇女絮絮不休的饶舌、捶衣杵一下一下的敲打声、用砂土和醋擦洗小锅子的尖锐刺耳声。在斜坡上稀稀疏疏散布着小屋,屋前的小园子呈阶梯状,圈护着摇摇晃晃的围墙;墙在泥土的推动下突起,行将坍塌。到处都是很陡的斜坡小街巷,路面铺着天然的石子,凹凸不平。在这些危险的通道里,骡子尽管有坚固的蹄,也不敢载负着砍下的树枝行走。
在村子外,丘陵的半山腰有一株高大挺拔的百年椴树,人们叫它“这样树”。做游戏的时候,它那历经漫长岁月而被掏空了的树干,是我们最喜爱的躲藏处。在赶集的日子,它宽阔庞大的簇叶向牛羊群洒下树荫。
在全年惟一庄严的日子里,我的脑子里突然迸出几个想法。我了解到世界并非和我的大贝壳丘陵一同终结。我看见小酒店老板把酒盛在山羊皮囊里,载负在骡子背上运来。在宽大的广场上,我看见煮好的梨盛满了坛子,我还看见一筐一筐葡萄排成行。人们才刚刚认识这种水果,却已经对它垂涎欲滴了。我羡慕旋转罗盘,付一个苏,这玩意就开始转圈,然后指针突然停在圆盘的一点上。它有时让你得到一只玫瑰色麦牙糖大鬈毛狗,有时让你得到一个用撒满杏仁屑的茴香做成的小圆瓶,有时让你什么也得不到,最常见的当然是最后这种情况。
在地上,在一块灰色麻布上,陈列着印有红色小花的印度花布卷,这对姑娘们来说,是一种诱惑。在不远的地方,摆着山毛榉木鞋、陀螺和黄杨木笛。牧羊人在那里选择他们的乐器,试吹几支稚拙的曲调。对我来说,这里有多少新颖的东西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可以观看啊!但是,观赏奇迹的时间十分短暂。晚上,有人在小酒店里推推搡搡、斗斗口舌后,一切都结束了,村子又回归宁静。
我们别滞留在对生命的黎明的回忆上了。这幅从城里带来的名画,我把它放到哪里更适于观赏呢?当然,应该把它贴在我的窗棂上。房间的凹进处连同小木板座位,就构成了一间小小的学习室。在那里我能够交替地注视粗大的椴树和儿童识字课本上的那些动物。
我宝贵的图画,现在我要同你打交道了。我们从驴(ane)这个神圣的牲畜开始,它的名称以粗大的字母开头,教给我字母A。牛(boeuf)教给我字母B,鸭子(canard)教给我字母C,火鸡(dindon)清楚地读出字母D的音,剩下的依此类推。不错,有几个格子缺少亮光。我同河马(hippopotame)、瘤牛(zebu)关系冷淡,它们想要我读出H和Z。这些奇怪的动物都不是我们所熟知的,要由此而联想到相应的字母实在太抽象,它们那固执倔强的辅音,让我犹豫不决了好一些时间。
当困难重重的时候,父亲及时出现了。我进步很快,在短短几天内,就能够卓有成效地翻阅那本有鸽子的小册子。要知道直到那时为止,这本小册子对我来说还是天书呢。我入了门,会拼写了,我的父母很惊奇。这个没有预料到的进步,今天我可以解释。这些图画富于启发性,让我同动物交往,很符合我的天性。虽然动物没有履行它们的诺言,但我仍然要感谢它们教我识字。通过别的途径,我肯定也会达到这个目的,但不会这样迅速,这样愉快。动物万岁!
好运又第二次降临到我身上。有人给了我一本拉·封登的《寓言诗》,作为对我进步的奖励。这本书值20苏,图画很多。不错,这些图画很小,画得很不准确,然而很美妙。上面有乌鸦、狐狸、狼、喜鹊、青蛙、兔子、驴、狗、猫,都是些我知道的动物。啊,多么美妙的书啊!书里有一些动物对话的插图,非常适合我的爱好兴趣。至于了解书里都说些什么,则当别论。好好干吧,我的孩子,把那些你对它们还一点兴趣都没有的音节积累起来,以后它们会对你讲话的,拉·封登将永远是你的朋友。
我十岁那年,上罗德兹小学。我在大学的小教堂里担任的侍童职务,使我获得了免费走读的待遇。我们四个侍童穿宽袖白色长袍,戴红色无边圆帽,有时还穿红色长袍。我在四个人中年纪最小,只是个哑角,是凑数的。什么时候应该摇铃,什么时候应该移开祈祷书,我从来都不很清楚。我们四个侍童,两个从这边走来,两个从那边走来,屈膝跪在唱诗班的中央。每当日课结束前,人们唱起《主啊,您做救世的王吧》这首颂歌时,我都感到浑身哆嗦。这是胆怯的忏悔,还是让别人去干吧。
我在班上备受青睐,因为我的法译外和外译法的练习很出色。在这个拉丁化和希腊化的环境中,我们学的是阿尔班的国王普罗卡斯和他两个儿子努米托尔和阿穆利乌斯的故事。人们谈到西内吉尔,这个颌力很强的人在作战时失去双手,仍然用牙齿咬住并扣下了一艘波斯风帆战船。人们讲述腓尼基人卡德穆斯,他把龙齿当作蚕豆播下,并且从他的种子田中征集到一支雇佣军。这些士兵一边从地里出来,一边自相残杀。杀戮惟一的幸存者是个狠心肠的人,他显然就是粗大的臼齿的儿子。
过去如果有人对我谈关于月亮的事,我是不会惊奇的。我用虫子来补偿自己,虫子在这个英雄和半神化的梦幻环境中,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我在效法卡德穆斯和西内吉尔的业绩的同时,少不了在星期天和星期四去了解报春花、黄水仙是否在草原上出现,朱顶雀是否在刺柏上孵卵,花金龟是否从摇曳的白杨树上大批大批掉落。我对大自然的激情始终是那么旺盛。
我逐步读到了维吉尔的作品,我非常喜爱梅丽贝、科里冬、墨纳尔克、达墨塔斯。过去我那牧羊人的调皮捣蛋行为,幸好没有被人注意到。书中除了讲述人物的故事,还有一些关于蜜蜂、蝉、斑鸠、小嘴乌鸦、山羊、金花雀的有趣的细节。用响亮的诗句叙述田野里的事物,那才是真正的快乐享受。拉丁诗人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然后,我不得不突然同学习告别,同蒂迪尔和墨纳尔克告别。厄运无情地向我们扑来,家里已经没有面包了。孩子,听凭上帝的安排,能逃到哪里就逃吧。尽可能挣两个买烤土豆的苏吧,生活将变成可憎的地狱。好啦,我们别谈这个吧。
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中,我对昆虫的兴趣应该减退了吧。然而,实际情况不是这样,这种爱好在“墨杜萨号”的木筏上依然炽热。对那只我第一次遇见的松树鳃金龟的回忆,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它的触角羽饰、漂亮的栗色底上布满白斑的装饰,在深重的苦难中是一线阳光。
长话短说吧,好运从不抛弃英勇的人,它把我带到沃克吕兹初级师范学校。我在那里保证有粗食糊粥喝,粥里有干栗子和鹰嘴豆。校长是个目光远大、慷慨大度的人,他很快就对我这个新来的学生有了信心。他几乎让我随意行动,只要我能达到学校教学大纲的要求。
我学过一点拉丁文和拼字法,比起我的同学,我稍稍领先。于是我便利用这个条件,来整理那些关于植物和虫子的模糊知识。当我周围的同学们打开词典,仔细检查听写练习的时候,我却在书桌上秘密地研究欧洲夹竹桃的果实、金鱼草的壳、胡蜂的螫针以及步甲的鞘翅。
我在想象中已经尝到自然科学的滋味,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偷偷尝到的。因此,当我离开学校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醉心于昆虫和花儿。然而,我却必须抛弃它们。未来的谋生手段和有待大大充实的教育,需要我非这样做不可。为了升到初级师范学校的水平之上,我该干什么呢?在那个时候,这所学校要养活学校的教师都很困难。博物学不能引导我得到什么,那时的教学排斥这门科学,认为它配不上拉丁文和希腊文。那么对我来说,就只剩下数学,它需要的工具很简单:一块黑板、一支粉笔、几本书。
因此,我废寝忘食,积极投身圆锥曲线、微分和积分的学习中。没有导师,没有别人的帮助,我单枪匹马,日复一日地与难于克服的困难进行艰苦的抗争。我锲而不舍地努力,终于消除了数学的深奥和神秘。接下来的是自然科学,我也是如此刻苦地学习。
请想想吧,在这场激烈的斗争中,我喜爱的科学将会变成什么。我稍微有一点从学习里解脱的愿望,就责备自己,担心自己受到某种新的禾本科植物、某种不了解的鞘翅目昆虫的诱惑。我强迫自己学习数学,我将博物学书籍抛到脑后,藏到箱子底。
后来,我被派到阿雅克修中学教授物理和化学。这一次,诱惑太强烈了。充满奇迹的大海和波浪,将美丽的贝壳送到沙滩上,迷人的香桃木丛林里,密布野草莓树和乳香黄连木,整个华美的自然天堂以极大的优势同数学的余弦搏斗。我屈服了,我将余暇分为两部分,其中大部分归于数学。根据我的计划,数学是我日后在大学里学习的基础。另一部分怯生生地用于采集植物标本,用于研究海洋动物。我如果没有受到X、Y的纠缠,毫无保留地专注于我的爱好;这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又将是什么样了不起的学习啊!
我们是听凭风吹雨打的麦秸,我们想迈向自愿选择的目标,命运却把我们推向相反的方向。我青年时代过分专注的数学,几乎对我毫无用处;我曾经尽可能为之省衣缩食的虫子,却抚慰了我的老年岁月。然而,我并不因此而对我始终非常尊重的余弦怀恨在心,虽然它从前使我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然而,当我晚上迟迟不能入睡时,它过去常常让我得到,现在仍然让我得到一些枕上的消遣。
就在这个时候,大名鼎鼎的阿维尼翁植物爱好者雷基安来到了阿雅克修。他总是夹着一个装满灰色纸张的纸板盒,横穿科西嘉岛采集植物标本,并把它们抚平,弄干,分送朋友。我们很快就结识了。我空闲时常陪他到处奔跑,研究植物。这位大师从来没有过比我更加专心致志的弟子。
说实话,雷基安并不是个学者,但是一个十分热心积极的收集者。如果要说出某种植物的名称和地理分布情况,很少有人觉得能够同他一比高低。一小段草、一小层苔藓、一小层地衣、藻类的一条细线,他无所不知。当科学的命名工作刚刚开始时,这是多么可靠的记忆啊!他对许多的植物作了系统的分类。我在植物学方面欠雷基安很多情,如果死神多留给他一些时间,我肯定会欠他更多的情。他有一颗慷慨大度的心,向新手的困难大大敞开的心。
随后的一年,我认识了莫干-唐东。在雷基安的引荐下,我同他交换过几封关于植物学的信。这位图卢兹[6]的杰出教授来到我们地区,打算参考植物志写一本植物图集。他到来时,旅馆的房间全被预订,省议会的议员要召开会议。我于是向他提供食宿:一张临时搭起朝向大海的床以及海鳝、大菱鲆和海胆等菜肴。这块乐土福地的普通菜式,对这位博物学家来说,十分新颖,很有意思。我热情提供的东西吸引了他,他深受感动。吃饭时,我们对知道的东西无所不谈。半个月后,我们的植物采集活动结束了。
与莫干-唐东在一起,我的身上显露了出新的远景。他不再是个记忆力万无一失的专业词汇分类者,而是一个思路开阔的博物学家,一个从微小细节上升到宏大概括的哲学家,一个善于把形象化话语魔力般的外套,扔投到赤裸裸真理上的人文学者和诗人。在精神上,我以后再也没有像当时那样欢快过。他对我说:“放弃数学吧!没有人会对那些公式感兴趣的。来研究虫子、研究植物吧!如果你确实像你表现的那样,血管里有股热忱,你以后会找到倾听你讲话的人的。”
我们对岛的中心的雷诺索山进行了一次远征。这座山我已经非常熟悉。我让这位学者收集到了白霜不凋花,这种令人羡慕的花卉像银色的罩布,科西嘉人叫它盘羊草或者毛茸茸的玛格丽特皇后。这种植物穿上棉絮,在雪的身旁微微发抖。这位学者还收集到很多其他的稀有植物品种。这些都是植物学家的极大乐趣。可是,对我来说,他的话、他的激情比白霜不凋花更吸引我,感染我。我从寒冷的山峰下来时,就打定了主意:放弃数学。
他离开的前夕对我说:“你专心研究贝壳,这已经了不起了。但是还不够,你得特别了解虫子。我这就让你看看怎么个做法。”他于是拿着一把从缝衣箧里取来的剪刀,和两根匆匆忙忙用葡萄嫩枝装上柄的缝衣针,让我观看他在一盆深水中解剖一只蜗牛。他逐步解释、描述展示出的器官,我一生中惟一听过的而且是最值得记忆的博物学课,就是这样进行的。
是作结论的时候了,我就本能这个问题问自己,因为我不能问沉默寡言的金龟子。我尽量审视自身,我回答道:“从孩提时代起,从最初智力的觉醒时刻起,我就有观察研究自然事物的癖好。用一个切题的词来说,我有观察事物的才能。”
在谈完直系亲属的详细情况以后,引用遗传来解释这些就会让人发笑。谁也不会冒昧地引用大师们的话和例子。在这些情况中,绝对没有什么科学教育,这是学校的收获。我除了为接受考试的检测外,从来没有进过大学的教室。我没有教师,没有指导者,经常没有书本。我不顾苦难这个可怕的闷熄炭火器,我前进,我坚持,我顶住考验,我难以抑制的才能终于倾注出微薄的内容。啊,是的,很微薄,但是,如果环境来帮助它,它或许具有某些价值。我生来是个动物画家,为什么是?怎样是?没有答案。
我们所有的人因此在不同的方向,程度不等地用特别的印记,标出我们自身的特征,一种根源难以探知的特征。这些特征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就是这样的,没有人会知道得更多。天赋不能代代相传,能人的儿子可能会是白痴。天赋也不能获得,但可以通过练习加以完善。尽管在温室里精心培育,但如果在血管里没有潜在的天赋,他就永远不会得到它。
当人们谈到动物的时候,拥有本能这个名称就类似我们的天赋。本能和天赋彼此都是位居平凡之上的高峰。本能代代相传,对某个物种来说,经久不变,尺寸一致。它是永恒的、普遍的。在这一点上,本能和天才迥然不同。天才不能代代相传,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变化无常。本能是家族不可侵犯的遗产,它降落到大家身上,毫无区别。对本能而言,不存在什么差异,它也不依存于同类的结构,它像天赋那样在某处显露出来,无需任何重要理由。它无法预见,也无法用身体来解释。当食粪虫和其他昆虫被问到这一点时,它们都本着自己的那种才能,回答我们:“本能就是虫子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