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复杂和生存的困境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之通俗解读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发表于1985年3月31日的西安晚报,其时,距《人生》发表已有两年多,《平凡的世界》创作准备也进入尾声。这篇短篇小说,是路遥写作成熟期的作品。笔者甚至以为,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它甚至可以作为路遥的代表作品。
作品中父亲所追忆的年代,应该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田基建队,肉食统一供应,打坝修梯田,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今天六七十岁以上的人才有的记忆。现在的年轻人,对那个时代的理解,只是历史书中简单的几行结论。非身临其境者,恐怕很难体会那个时代普通人民的内心世界。路遥的这篇小说,为我们真实的再现了极端体制下,小民们的辛酸生存状况。它或许没有《人生》那样的戏剧性,也没有《平凡的世界》那样的宏伟叙事,但是,正因其短小精悍,无须顾忌戏剧性可能带来对日常的破坏,无须顾忌宏大叙事可能拥有的对潮流的迎合,以独立的片段式的情景再现,生动地镌刻出时代在底层人民心灵中留下的印痕。又因其自然而少雕琢,情景的真实性得以更加完美的保鲜。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篇文章的价值并不逊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路遥心情沉重的原因,其中就有对那个极端体制的反思。但小说的叙述却巧妙地规避了对体制的控诉模式,只是将之作为叙事存在的真实的背景,却不因此而失去批判性,反而更显深沉蕴藉。其现实意义,恐怕和《三吏》《三别》,极为相似。大年三十,寒冬腊月,仍然抽调民工组织打坝;劳作一年,年关时分,犹穷得无钱过年;门市部猪肉码一人高,多有百姓吃不上肉;买几斤肉,还得走后门。极端体制,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之巨大,可见一斑。放在任何历史时代,横纵对比,都足以发人深省。看起来是个体的极端遭遇,但是几乎是那个时代大部分百姓的真实困境。我们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此文带个每个读者的思考,没有答案,但的确是心情沉重的一个原因。比起历史简单的结论,此文更能带给人探索的欲望。百姓对抗极端体制的态度也值得我们深思。大年三十早,看见人们都跑了,父亲也便跑回家。门市部不卖肉,冒充县委书记亲戚。没有任何的粉饰,真实得反映了小民的生存之道。
我们再看看父亲。一位看起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少人在家准备过年,自己却被抽调到基建队。看着大家都跑了,自己才跟着跑。和大部分普通小民一样,容易满足。过年能吃上八碗,哪怕碗碗都是肥肉,也觉得生活已经好的不得了了。听个韩起祥的说书,觉得和百灵鸟一样。虽然卑微如此,人性的尊严却在。作为男人,看老婆孩子栖惶如此,当面强忍,路上自责愧疚难耐哭了好几回。这样一个老实安分的农民,被极端体制逼得丧失男人的尊严,逼出小民天性中狡黠的一面,冒充领导亲戚卖肉。进而逼出小民天性中贪小便宜的一面,高价卖给高五猪肉。小说中的父亲,是极端体制对人性压迫的被动者,是受害者。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有其合理性正当性。满足孩子吃肉的愿望,为一家老小高兴而高兴。是一个普通父亲最正常不过的感情。然而,这篇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却绝不止此。我们渐渐地在父亲朴实的高兴中,看到心酸,看到无奈,进而看到人性中可怕的令人为之心情沉重的变异。如果说,被迫撒谎只是一点小民的狡黠,还无伤大雅,那么,继续撒谎高价卖给高五猪肉,就超出了善良的限度。我们可以看到,父亲看到高五,是有同情心的,但是,为母亲再买点毛巾的强烈而善良的愿望,最终侵夺了他的同情心。也不顾高五家境的极端处境,并且因为自己的小聪明而由衷地高兴。路遥在此处的写实是伟大的,是排除了许多概念化的影响的。这里自然也有极端体制对人性压迫的影响,但更多的却暴露了人性的弱点。这也是这部小说思想深度所在。终父亲一生,他没有因为此事产生良心的不安,反倒认为那是他做得最为漂亮的一件事,一辈子中都是让人想起来就高兴的事。脱离了单纯的极端体制的压迫,这也是人性中固有的弱点。“我”是父亲这种做法的获益者,曾经也因为父亲的做法,获得了巨大的快乐。但现在,“我”却因此而心情沉重。小说的结尾,和平的年夜,带给了“我”慰藉和温馨。显然,路遥于此有着美好而深沉的愿望。他宁愿相信,一个能带给每一位小民温饱有尊严的生活的社会,才可能让父亲的做法失去施展的机会,才可能产生诚实,富有同情心的公民。对于父亲,“我”没有资格去谴责,他的高兴那么真实,并不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也那么真实。直到现在,我们的小民,不是仍然有那么多人缺少同情心反思的精神吗?所以,包括“我”,也并不能追寻到确切的答案,只是真实的再现了一种生存的困境。父亲的高兴是真实的,“我”为一位愿望如此微小而不能实现的小民的困境感到的心酸也是真实的,当然,从未为自己的做法有愧疚的父亲也是真实的。小说的复杂主题和多维度的解读也因此得以呈现。
我们甚至可以因为小说的事实,探索一个永恒的哲学话题,什么才是快乐?极度的物质贫乏,可能产生极度的快乐感。起码,在父亲有肉吃的时候,他感觉到幸福,但最快乐的还是他极端困苦中得来的小小的幸福时刻。
这篇小说的叙述技巧也很值得学习,自然流畅,语言的细节也极能体现路遥写作成熟后的写实能力。譬如“一刹时,屋子里剩下了我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陕北农村过过年的人,一定能感受路遥对那种情境准确而简洁的描写。他对父亲听书神态的描摹,惟妙惟肖,录音细节自然的语言对话呈现,也体现了极高的写实的技巧。相比较于《平凡的世界》略微概念化的表达,此篇小说和《人生》一样,更能深入探索人性的复杂和人在强大社会压力下的生存困境,或许,它也更加含蓄表达了深沉而良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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