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穿布鞋了。
某日翻地下室，一堆旧鞋里，翻出一双布鞋。不是那种某某牌老布鞋，是真正的布鞋。千层底，黑条绒布面，母亲用麻绳一绳一绳纳出来的布鞋。这双鞋我穿了不少时候，鞋底已经磨出密密的麻绳的针脚，和我穿过的所有布鞋一样，大拇指那一块，已经磨得比别处薄了许多。这让我想起念中学时那段鞋底常常开洞的岁月，尤其是下雨天，雨水从垫了纸片的破洞里渗进来，那种感觉仿佛也渗透了每一个角落的神经末梢，想起来立刻就从大拇指那一块过电一般传遍全身。是害怕磨开了洞不穿了，还是穿了段时间因为鞋头狭窄脚趾太挤挤出了鸡眼然后不穿了，我不太记得清楚。总之，它在地下室这么静静地躺了应该有好几年了。拿起来嗅嗅，已经有很沉重的霉味。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我默默地想到，穿布鞋的日子，从此远去了。
散文家梁衡有一篇叫《万鞋墙》的文章，写他在陕北某民间博物馆看到用一万多双各样旧布鞋码起的鞋墙时心灵的触动。想到这点子的人大概费了很大功夫才集起这么多的老布鞋，那或许是灵光乍现的一个念头，但更需要一种执着的虔诚的情怀。他走家串户得多少时日才能收集起那么多的布鞋！这个念头产生的时代，恰恰是布鞋淡出我们生活的时代。布鞋这东西，磨得破底穿帮，不是随手扔掉，就是垫了桌子脚，或者放进灶火里发挥了余热。收集那么多旧鞋，不是易事。倒是每家每户，老母亲的门箱里炕头柜里，大都有做好了还没来得及让儿女们上脚，就被时代遗弃默默地躺在那里备受冷落的老布鞋。那面鞋墙上，这样的布鞋应当不在少数！穿过布鞋的人在那面墙面前会想到什么？我简直可以肯定，我们会共同在震惊之余感叹，那得是多少母亲和妻子的多少操劳？收集旧棉布，打糨糊一层一层褙好，在炕头炕干，画样剪裁包边，用麻绳一针一线密密的纳鞋底上鞋帮……一双双布鞋，移走多少老槐树下油灯下的岁月，让多少双温情柔软的手变得粗糙生茧，多少清澈的眼睛在密集的针脚里里渐渐昏花……每个人在那面鞋墙面前，都会生出专属于自己的温馨画面，但都一样在耳边幻生出哧啦哧啦麻绳在厚厚的鞋底里扯拉的动人的音乐。那种富有节奏的声音或许曾经出现在我们半睡半醒之间，或许在蝉鸣渐浓的静谧夏日午后，或许在村口人堆里悠长的家常絮话里，后来都沉睡在我们记忆的褶皱里，在无声的鞋墙面前，我们会不会感到如交响乐一般的细腻宏伟繁复的倾诉？
地下室的那双布鞋，是好几年前回老家是向母亲要的。那一年，忽然厌倦了硬邦邦的皮鞋，想念了布鞋的透气质朴接地气，问母亲，还有我穿的布鞋吗？母亲说，你怎么又要穿布鞋了！有点诧异，又有点欣然，打开红漆底绘有花草的小地柜的两扇小木门，满满一柜子白底黑帮的布鞋，弥散着一种熟悉不过的干燥馨香的新鞋的麻棉气味。外爷的，父亲的，我的，弟弟的……一双双摆开，我和弟弟，已经好些年不再穿布鞋了。我挑了一双，那时想，穿穿吧，等母亲年龄大了，想穿也没人给做了。那双鞋我穿出去上班，好多人见了都问，哪里买的？我得一一回答，母亲做的。听得人都会片刻地欣羡，然后表情中是一丝不易觉察的留恋或沉默。或许还有一些佩服我的勇气，这样土的布鞋，你也能穿出来？是的，现在能买到的衣服，没几件能和土气的布鞋搭上调。
布鞋这种只适宜乡土社会的东西，线条粗躁，色彩朴素，不止和现代流行的衣服不搭，就是和坚硬的马路光滑的地板，都没有丝毫的契合感。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从老家出发去省城找工作。坐车到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发现忘带毕业证了。打电话叫父亲想法送来。山里班车一天一趟，父亲叫了大叔的摩托，山路半尺厚的黄土浮尘，两个人劈波斩浪般一路黄尘滚滚来到镇上，灰头土脸和兵马俑一般。父亲送我到班车上，站在210国道的柏油路上。我回头看见他脚下的布鞋，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好像从没有看见穿着布鞋的父亲站在马路上，穿布鞋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只会出现在山间的小路上，松软的庄稼地里，和这坚硬的马路有什么关系呢？
自外婆外爷去世后，母亲也不再做布鞋了，她也再做不动布鞋了。柜子里的鞋子会一年年减少，直至消失。会做布鞋的母亲们也都将老去，我们将来恐怕只有在博物馆里，看到这样老式的手工布鞋。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世事的变迁，不是沧海桑田的巨变，却象征着一个悠久朴素的时代的远去。对每个个体，是心中至为隐秘的怅然眷恋。
小时候，为了穿新鞋，要故意把鞋子磨开的洞撕大一点，然后拿给母亲看。现在想来，简直是一种罪过。冬天滑冰掉冰窟窿了，打把野火烤湿漉漉的棉布鞋，一不小心就烤焦了。童年的冬天，记忆里总会出现那些烤焦的棉布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