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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史书上记载的蒸土筑城,据考古学家考证,是筑城时使用生石灰加水形成了蒸气。用砂石粒,黏土,石灰,夯筑而成的统万城,质地坚硬,建成近一千六百年,彻底荒废近八九百年,其间王朝更替,气候变化,人为毁城,风蚀雨淋。最后一个匈奴早已远去,昔日水草丰美之地已经被毛乌素沙漠吞噬,黄沙掩埋了大部分城体,露出地面的城墙城楼却依然屹立不倒。它甚至可能是中国这片土地上屹立时间最为久远的都城,虽然,仅仅是废墟。
从靖边城出发,一路向北,公路在绵延的沙丘和村庄绿洲间行进,你能想象得到,那些村庄绿洲的洼地,当年大概就是一汪汪湖水清澈的海子,绵延的沙丘曾经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路旁的千年古柳群,或者就曾是湖岸边的翠柳,现在每一棵都长空了树心,老态龙钟,庞大的躯干犹挑着簇簇新条。即便被沙漠覆盖,大部分的海子消失,但地下水还在,早些年,这里很多地方挖沙三尺就能找到水源。车路从一个巨大的沙丘直直地爬上去,前方视野阔远,目光越过红柳河绿色的河谷地带,阳光下一座泛着白光的大城远远的浮在天地之间。当地人叫这座大城为白城子,是因为夯土的颜色,远望去,漫漫黄沙中的大城如坚硬的骨骼一样倔强挺立。
上岸穿过城外小村落,不辨道路,望着远方的白色城墙在沙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趔趄翻滚,摸到城墙边爬上去。城墙不高,里外都埋在沙里,远望可见几处高大的夯土城楼,在碧空下兀然耸立。城内沙柳棘草,缀在黄沙间,迎风瑟动,有村民赶着羊群放牧,一团团白悠然在荒草间隐现。城墙下村民开凿坚硬夯土修建窑洞院落都已废弃,大概是文物部门统一搬迁。窑洞窗棂朽落,院子里都厚厚一层羊粪,村民们人搬走了,羊还住在这儿。沿着城墙走到城楼下,显然比远望感觉的更为庞大巍峨。城楼表面整齐的洞眼据说是筑城时为坚固高大的墙体而埋进去的木料腐朽后留下来的,现在木头腐烂了,夯土层却坚硬如初。这些小洞现在成了燕子的天然巢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燕子,密匝匝地在白色的夯土城楼的废墟上空盘旋,背景是瓦蓝的天空,脖子都看酸了,耳朵里只剩下旷野里听起来那么凄厉的无休止的燕子的鸣叫。攀爬至楼顶,长风横贯,四望天际苍茫。
应该是同一年去的九寨沟,那么秀丽的风景,有好长一段时间总是同时和统万城的废墟出现在脑海中,一个那么明媚生动,一个那么寂静荒凉,却一样让人长久地回味。后来去的地方多了,越发深味到统万城那片废墟的独有魅力。大江南北,走遍古城遗址,像统万城这样完整的废墟也不多见。我们惯常见到的古城,大都在翻修中变得不伦不类。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废墟沦落的时代。我们习惯于表面的光鲜亮丽,恰是我们无法直面真实的心理。长城废墟被重新修葺,大明宫遗址上建起水泥的宫殿,然后游人如潮。或许,真正荒凉的是我们的内心,恍如遍布这片土地上那些丑陋的板房,涂脂抹粉一般贴上光亮的瓷片,内里空洞无物。我们应该在废墟上重建生活,升起温暖的人烟。但是那些尘封着祖先的足迹给后来者能提供瞻仰启示的废墟,理应让它们存留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行走在统万城的废墟之上,那些不知何时村民们在夯土城墙上挖掘的废弃的窑洞,残破的窗棂,满院的羊粪,不知为何,似乎更增加了废墟的气息。真正的沦落在我们现在这个看似繁华的时代开始。城下河谷的红砂岩美丽的景观,被挖掘破坏搞起了鱼类养殖,为了发展旅游业,统万城的一部分城楼显然经过翻新,城墙上修建了木栈道,一个崭新的文化广场在废墟边即将修建。每一次重游,你总能发现这座废墟的新的变化,对一座完整的废墟而言,那样的变化,意味着逐渐的沦落。
无法解释我们这个时代,世俗的洪流中,每一个人自有远远超越无病呻吟的文人们存活于世的价值。但是,作为一个集体,我们正丧失一些可贵的东西。比如,我们面对伟大的废墟的姿态。希腊卫城巴台农神庙,柬埔寨吴哥遗址崩必烈,或是闹市之中,或是丛林之间,竟然都以废墟的原始状态展示于所有瞻仰的游客,连一块倾倒的石头的位置都不愿改变。那是一座伟大废墟的自信,也是它的意义,也是民族精神世界的状态。世界绝不仅仅是光鲜亮丽,还有废墟的启示,越是庞大的光鲜,往往会遗留庞大的废墟。
距统万城不远的波罗堡,是明长城二十四堡之一。堡依山而建,背靠黄土高原沟壑地带,堡下是无定河谷,河对岸是毛乌素沙漠。古堡几十年前井水水位下降,村民大都搬迁到河谷公路两侧建镇而居,一座长城上的古堡竟然完整的保存下来。城墙夯土层偶有坍塌,大条石外墙大都完好。堡内土地平旷,中心鼓楼遗址犹在,东西南北街衢通达,街道皆铺以青石,两旁店铺房屋,门板窗棂,红漆犹未褪尽。街巷院落,规模可观者,门楼照壁,雕刻精致,厢房正房磨坊马圈粮仓,一应具有。只是年久失修,不免墙垣毁圮,砖瓦残碎,室内锅碗瓷器灯台水瓮家具宛在,院落杂草丛生,蛛丝密布。偶有留守老人,开辟庭院种菜,抽一锅烟在屋檐下默坐,苍老的容颜和身后残破的古堡一样满驻岁月的痕迹。登高远眺,堡旁源自魏晋西夏的石窟佛寺古塔巍巍,堡下无定河谷水流蜿蜒西来,北岸毛乌素沙漠袤远无际,一派雄浑气象。
这样的废墟不幸也沦陷了。重访旧地,堡内那些凋敝的院落多不见了,旧砖拆下来整齐地码砌成堆,只留下一棵棵老树兀立在平地上,或者一口原来的马房喂马的石槽摆在空地上。据说,这里要重新打造一座古堡,大概为了旅游业的缘故。商业的侵蚀,文化生态的残缺,我们正在建设多少这样的古村古镇。可惜,没有必要存在的有必要存在的废墟,一并在这个时代沦陷。
不免想到李叔同作曲其弟子作词的那首《废墟》,“看一片平芜,家家衰草迷残砾。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千古繁华,歌休舞歇,剩有寒蛩泣。且莫道铜驼荆棘,旧梦胡勘忆!数尽颓垣更断碣,翠花何处也?禾黍秋风,荒烟落日,画出兴亡迹。”将来,我们是不是连寻找这样发点感慨的地方也不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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