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这地方很怪，除了太阳月亮明晃晃的，一满不见个星星。以前以为住在沟里地势低，又有城市灯光污染，后来建了新区，山屹梁上视野开阔，空气良好，也看不见个星星。扯着脖子，用了决眦的眼功，还是七零八落稀稀拉拉的几颗。好在这山旮旯里的小城，大家只顾低头走路，不太计较天上的星星，管他有几颗，就算一颗没有，有什么相干。
        有一则寓言，是讽刺哲学家的。说哲学家光顾着仰望星空，结果脚下不注意，掉进了深坑。哲学家掉进深坑的样子，想起来就好笑。我们也由此教育小孩子，不要老是好高骛远，走好眼前的路最重要。但对哲学家来说，掉进深坑的事，往往会发生。跌得昏昏然后，在深坑里哲学家也许会发现更为璀璨的星空。他一生都无法拒绝星空的蛊惑，跌进深坑会成为哲学家习惯性的遭遇。
        如果只做一个低头走路的人，辨得清每一个岔路口，知道自己该走哪条道，无疑是一个幸福的人。眼下是个星空暗淡的时代，不去关注星星，起码的好处是不费眼力。假如不幸某个时候眼球被灿烂的星空击中，从此总要仰望什么，难免会掉深坑。掉进去又没有哲学家的执着坦然，头破血流爬出来，发誓要好好走路，走着走着忍不住又看星星，他大概就走进了悲剧人生的道上了。
        初中毕业那年，和几个少男少女在无定河边坐了半夜。天黑的看不见河，只听见水声，我们围坐在沙滩上，话谈得都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都抬头看星星。那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漂亮的星空。星光稠密璀璨，恍如黑幕上缀满闪亮的宝石，只能用这个最通俗的比喻了。只是那璀璨拥挤的星光让黑漆漆的夜幕越发显得邃远浩瀚。我们本来沉浸在夜色里訇訇的流水声中，围坐的沙滩上也弥漫着依依不舍的氛围，我们忽然就抬头看见漫天的繁星，那么碎，那么稠，那么亮，宛若广袤无垠金光闪闪的宝石沙漠。我大概也是那时被星星们击中了，意识到我们不只是坐在沙滩上，我们也在那么碎的星光里，在广漠的宇宙里。
        年已不惑，地上的路却越走越迷茫。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几颗，地上的坑却一次次陷进去。偶尔回老家，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白天睡到晚上，窑里一片漆黑，飞虫啪啪地撞窗纸。跑出去院子里解手，满天星宿，白茫茫一条银河。不免出神良久，原来星光依旧，只是我没见这样的星光似乎很久了。
同学说他自驾到甘南草原，那个星空吆，简直美的没法说。他从大城市黯淡的星光里爬到高原上，忽然看见洒满夜空的繁星，一粒粒嵌在天幕里，那么分明地闪烁着，漂浮着，那是一种包含着秩序和冷峻的美，纯净的美，在终日生活在都市的眼睛里，你能想象的到它是怎样一种震撼的存在。他有一天跑到我老家，半夜里举着相机拍星星。我也那样拍过，长时间曝光后的星光，竟然有那么多的色彩。我们肉眼看到的璀璨，原来也竟如此绚丽。星空下我想到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我们眼前的星光只是无数个不同星体在不同的年代汇聚一起的影相，那些明亮的星星只是亿万年以前的光线暂时到达我们的眼睛，现时在遥远的未来才会抵达。人生的幻像莫过于此，我们恐怕永远活在光影的虚幻里，无法抵达真实的自我。
        那几天在老家，忙着帮父亲往新水井埋水管装水泵，一整天劳累，早早入睡，睡前只听得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幽阒神秘。某日下午暴雨，入夜到院子里，干稠一天星星，没有月亮，树荫在星光里轮廓清晰。正是火星冲日的天象，一颗星红灯一样悬在空中游走。流星无声而倏忽从星空划过，或短或长，转瞬即逝。就那么僵着脖子呆呆看了半天，数着过了多少颗流星。辨认着那些清晰的星座。蝉鸣在树荫山坳的轮廓里起伏，熄了灯的窑里传来父亲的鼾声，火星从树冠的疏影里缓缓移动。一天的繁星，一动不动的呆在天幕上，闪闪烁烁的，寂静里你却觉着一种无名的喧闹。星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从来如此。那些流星在星空灿烂的背景里划过，那么明亮，那么短暂。以前我们用来况喻自己的人生，要像流星一样，虽然短暂，但还明亮的存在过。现在想想埋头找路的人生，星光暗淡，深坑连连，不免于星空下静静地在心里长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