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到目前为止,我们也不能确定卫八究竟是什么人,他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可靠的资料,颜师古引《唐史拾遗》里提到“甫与李白高适卫宾相友善,时宾最年少”,并推测卫八处士可能是卫宾。但《唐史拾遗》被后人质疑为伪撰,卫宾的存在又没有其他资料可证。黄鹤猜测卫八可能是开元初尚在世的隐士卫大经的子侄,杜甫在华州时或曾至其家。
然而,这些都是猜测。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卫八在年轻时和杜甫有过深厚的交往,杜甫曾到过他家,其时,他还尚未成家。后来杜甫辗转求取功名,卫八隐居乡里,娶妻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
历史并没有只言片语记载这位平静生活在大唐光辉而波澜壮阔的时光中的隐士,他子女众多,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他的子孙后代目前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和众多普通人一样,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最本能的使命后,湮灭在茫茫历史长河当中。如果没有杜甫那一次拜访,他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想象当中,和众多默默无闻的唐民一起构成混沌的集体概念的存在。今天,我们尽管动用了如此众多的记录我们生活瞬间的技术手段,但我们绝大多数人难逃沉淀入混沌的命运。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卫八处士在久远的时空里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曾以和我们一致的感受存在着。对卫八处士来讲,杜甫的拜访是他平静生活中偶然穿插的难忘的瞬间,他并不曾意识到,这次老友久别重逢的短暂相聚,会把他带入让后人情动之神往之的淳厚人情深沉凝固的瞬间。直到现在,这个瞬间,在所有描写人情美好生命深沉的文字艺术里,仍然是最轻易让我们感动的一幕。
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首诗写作的年代,它大概产生于天宝八九年至乾元二年之间,诗人三十八九岁到四十八岁之间。我更倾向于黄鹤的判断,仔细体味,好像不似“乱离后语”。
那应该是初春一个普通的日子,天气阴沉,向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微雨,院子里的春韭长势喜人,乡下的卫八照常度过平淡而喧闹的一天,孩子们时时在耳边聒噪,对下定决心过平凡日子的处士来讲,倒也有许多绵长的乐趣。他没想到这个傍晚,分别二十年的老朋友杜甫,会长途跋涉来看望他。他甚至没能马上认出这位从乡下小道走来的蓝袍中年人,直到杜甫走近他叫出了他的名字,熟悉的声音,渐渐浮现在脑海里熟悉的容颜。他平静的心绪陡然动荡起来,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杜甫,他记忆中那张年轻的容颜仿佛就在瞬间,隐退在眼前满面的沧桑里。走向他的是沧桑的老友,他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时分别,他们曾经说过要相见的,哪知一别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来,彼此或间有消息,但山川阻隔,时境迁移,竟然不能一见。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晚上啊,我们老友竟然可以共在这烛光之中?
这是《唐风·绸缪》里最质朴率真的表达,“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那应当是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表达,毫无掩饰的兴奋,美好愿望骤然实现的虚幻感,醉酒一样地不知所措
,却用最直接的呼告呓语 般的呢喃表达出来。
我们今天晚上的重逢,难道不像一场值得怀疑的梦境吗?年轻时的交往历历在目,如今在灯下坐定,鬓发各已斑白。问起当年我们共同交往的旧人,竟然半数已录入鬼簿,不由心中热辣辣地难受。世事难料,生存艰辛,哪能想到二十年后,我会再次来到你家。
当年我们分别时,你还尚未成婚,现在已经儿女成行了。二十年来,你平静地在这山村隐居,哪如愚兄我为了一点功名四处漂泊?
我们不知道卫八处士这二十年来生活的具体,隐居生活或许不像想象的那样平静,生儿育女,耕种读书,决心默默无闻的活着,对一位士人来讲,需要更大的勇气。他知道杜甫的博学多才,胸怀梦想,或许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朋友总是不甘心没世无闻,
但他自己,却选择了过一位处士的平淡生活。大唐六千万子民中两个生活轨迹截然不同的人,以同样炽热的心相聚在一起。
卫八安排妻子为远来的老友准备饭菜,夜雨中剪回来的春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间杂黄粱的米饭已在锅里蒸着。孩子们挤在屋里看着他们父亲的老友,都有点兴奋。大一点的应该有点羞涩,小一点的大概没什么掩饰,很有礼貌的问好,煞有介事地询问这位父亲的老友从什么地方过来。诗人认真地准备回答,卫八却招呼孩子们张罗酒具酒浆,他或许嫌孩子们打扰他和老友的叙旧,或者,心情激动的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孩子的问话。
没有比酒更能在这样的场合适合表达主人心情的东西了。会面难得,二十年来隔离的渺茫,言语于此刻苍白,只有频频举杯,用醇酒的热烈浇灌我们彼此岁月沧桑的空白,然后在微醺中确认我们此刻真实的存在,如醇酒一样历久弥香的友情。
喝吧,我的朋友,十大杯也不会让我酒醉,我能从酒味里尝出你情谊的深长。到了明天。我们又要山岳阻隔,各在天涯,世事茫茫,两不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