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兖州城楼
杜甫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杜甫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唐开元二十四年,那一年,诗人二十五岁。
我们可以确信,在杜甫生活的年代,他是一个失败者。他在人生的很多实际事务上表现的很幼稚,这也导致他一生坎坷,穷困潦倒。我们今天很看重他的诗名,但在当时,这些诗名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然而这也不意味着他对自己在作诗方面的努力失去信心,相反,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以在这方面取得自己满意的成就。这是一种人生的自信,哪怕是年轻的时候,他的诗也往往展现出一个人在时空之中极为自觉的存在感,这种存在感源于灵魂的敏感,广博的学识,毫无疑问,也是一切引起我们思索感喟沉浸的艺术的根源。
一个人的年龄可以带来技巧的成熟,但感受力和见识有很多时候是与生俱来的和年少时的修养。无论如何,兖州的山水遇到的是年轻的杜甫,但杜甫遇到的兖州却是亘古的空阔与沧桑。诗人在兖州城楼纵目远眺,忽略了纷扰的人事,目光和久远的时间和浩渺的空间相遇,宣告着一个诗人将会和这个世界发生深刻的触摸。
我们有时就和这个本该好好看看的世界擦肩而过。
在杜甫登临兖州城楼的差不多千年之前,秦始皇巡行郡县,登上兖州东南方向的邹峄山,刻石颂德,碑文是丞相李斯所书小篆,后来碑石被北魏太武帝登临峄山时推倒,时光流转,野火焚烧,到杜甫的年代,字迹磨灭,传刻失真了。这座泰山以南鲁地平原上孤立的石山,据说也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东山。
兖州东北向是曲阜,汉鲁恭王曾在此修建雄伟壮丽的灵光殿,汉室中衰,长安未央建章诸宫,皆被毁坏,东汉王延寿为作赋之时,灵光殿仍岿然独存。到杜甫登楼远眺的年代,宫殿已经倾废,但巨大的殿基犹在。距灵光殿五百步,就是至今仍闻名于世的孔庙。
登楼远眺,浮云接天,平野开阔。天地在视野之外无限展开,泰山之雄浑高耸,沧海之浩渺无垠,确凿无疑的存在于浮云连接的广漠空间,北方的青州南方的徐州,这些和兖州一样古老的州名,就延伸在这片平野地平线以外的某处。
这是唐代开元盛世时一个年轻诗人的胸怀。他在兖州城楼一次普通的登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也可能并不是偶然的兴之所至。诗人漫游齐赵的壮年,总有很多时间挥霍自己年少的豪气,和许多合得来的朋友交往,他登临兖州城楼应该不止一次,然而这一次或许是他来到此地首次刻意的登临,而且,我们更愿意相信,诗人此次登临,可能是孤身一人。
年轻的杜甫穿过兖州的街巷,把市声抛在身后,登上兖州城楼。城外原野平旷,浮云横亘在遥远的天空,这片陆地尽头的沧海,这片平野之上跨越齐鲁大地高入云霄的泰山,从舜禹时代就承载生民们繁衍生息的绵亘的厚土,让诗人意识到,自己正清晰的存在于茫茫时空的某个节点,然而,清晰的存在感同样意味着清晰的迷茫。自《天问》以来,或者更早,当生民中敏感睿智的头脑开始思索我们所生存的空间和时间以及生命本身的意义时,代代相传的追寻就从未停止。幻想长生的始皇帝自信他的开始,却无法自信他存在的永久性,他踏上这片广袤土地巡行郡县的时候,登临峄山,刻下石碑,强烈的渴望和绝望一定同时存在。斯人已去,石碑野火焚烧,坚硬的存在有一天也会磨灭。好治宫室的鲁恭王呢?繁华的宫殿也只是木石的另一种存在,抵抗时间的殿基遗留在那里,却也昭示了生命的柔软易逝。
从来如此,只是眼下,独自踌躇在时空之外。
我们确实常常要和许多本该引起我们踌躇的时空擦肩而过。回读杜甫这首诗,我在地图上仔细搜寻兖州的位置,我看到一条高速公路从城区边缘穿过。那一片城区的某个地方,在兖州市人民防空办公室院内,修建于明代的杜甫台正是兖州城南楼的旧址。我忽然意识到,我曾经在这条高速公路上或者就在杜甫登上南楼的视线范围内驱车经过。那一次,我们的目的地是古属琅琊郡的日照的海岸。我们在日照的海边烈日下晒了一天,烤的和炭一样焦黑,第二天皮肉痛得连衣服都穿不上去,回来后腿了好几层皮,从此脖颈儿后的皮肤到夏天见了阳光就刺痛难耐。那一次我们也登上了泰山,在日观峰,茫然不知那边为鲁那边为齐。兖州附近的曲阜,因为过于有名,想着都应该充斥着肤浅虚假的仿古仪礼或者喧闹浮躁的尘俗,就放弃前去。就这样,年轻的杜甫在时空之外踌躇的地方,我坐在车里刷着空气擦肩而过。
对杜甫来讲,登兖州城楼的那一天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甚至这首诗也只是杜甫众多诗歌中普通的一首,但今天重读时,总觉得无论从生活方式或思维方式而言,我们陷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