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的快乐是不是一种快乐呢？
世界在某一天忽然变了。我知道它其实一如既往，日新月异，又一成不变。窗外的阳光，春夏秋冬，阴晴早晚，一秒前和一秒后，总是那样不同。窗内的我们，在思维凝固的瞬间，只觉得那是印象中同一个太阳。有一天，我们听说，我们站在高山上，大海边，看到的那轮鲜红的落日，其实早在八分钟之前，就已经落下。我们还听说，某个时候，震颤我们灵魂的璀璨的星空，其实是距离我们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时间和空间的景象，现时的星光绝大多数我们永远无法看到。
可是，这个充满幻像的世界，触手可及的现实，总是坚硬地提醒我们，世界从来如此。改变的只是每个人自己的世界而已。某一天的阳光像往常一样，从窗户照射进来，投在我躺卧的床上，空气中许多的浮尘在明净的光线里无绪地游走，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的水生竹的绿叶浮着一层亮光，浸在瓶子里密集的根须透光后显出一种幽谧的朦胧，阳台上晾衣架各色长短的衣服悬在空中，杂乱了玻璃窗后明亮的晴空。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这一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熟悉的卧室，熟悉的阳光，挂在晾衣架的衣服也是我的，瓶中的水生竹也是我亲手插的，那些弥漫的根须也是我一天天看着长起来的，可是一切却显得无比陌生，无比荒凉。我恍如在一片荒原中醒来，四顾茫然。不是在别处，窗外还有一年四季搁在楼顶上的山顶，从我躺的角度望过去，始终那样起伏着，只是现在的树木尚未发绿，一片仓褐色。鬓角觉得有点潮湿，感觉得到从眼角到鬓角眼泪流淌的痕迹。我什么时候流眼泪了？回顾一下，醒来时还能感到眼泪滚落的温度。我怎么了？我知道我的世界变了。就像一场梦醒来，阳光依旧，内心却一片悲凉。是清醒地感到了什么吗？还是只是另一个梦境？
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蝴蝶欤，蝴蝶之梦周欤？幻想与现实，如何区分？那个现实中的庄周，蝴蝶醒来之际，他又何在？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时间在真实的流逝。逝去的过往在我们可以感受的时空里，无论是漫长还是短暂，都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我悲伤地醒来，觉得世界在周围冷静下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渺小可笑的处境，年近不惑，自己鄙弃的自然离我而去，自己追求的也离我日渐疏远。更可怕的是，我开始怀疑，那些我鄙弃的也许才是现实，那些我追求的或许仅仅是幻像。一个崇高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可能仅仅是另一种怯懦的逃避。唯一可能感觉的是现时的心情。从那一天梦中流泪醒来，阳光就再也回不到热烈的视觉感受里。总是冷色调，总是阴影，总是杂乱。就算灼热的夏日，也总是躁动的抑郁。
现时的抑郁甚至黯淡了过往生活的色彩，恍如滴入笔洗的一滴浓墨，洇染了所有水的清亮。用渐冷的眼光看看过往，仿佛还有许多蒙昧的快乐。那么，蒙昧的快乐究竟算不算一种快乐呢？
窗外的风景或许是最客观的存在。紧逼的楼顶，黯淡的铅灰色的铁皮屋脊，不远处逼仄的土山冒出瓜皮帽一样土气的山峁。狭小的院落从窗外下望，巴掌大一块草地，贴在地上的几棵小树。雨从窗户外落下，都听不到雨声。可是，那年冬天的小雪天，靠着热烘烘的暖气片，偌大的客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支一张小桌，一瓶烧酒，微醺的快乐也确凿发生过。春天里，山峁有一颗盛开的桃树，在褐色的山体上显眼地抹出一团红色。从窗里望去，那几乎是视野里唯一的鲜艳，却也让我春心萌动。那只常常搁在窗台上的酒葫芦呢？它早已不知遗落在那个角落。我曾精心地制作它，抠掉籽儿，清洗晾干，系了红色的丝绳，灌满烧酒，用软木塞塞好，携着它在茫茫大雪的山野漫无目的地走，内心温热，常常升腾弥散着莫名的感动。彼时的我，看到了什么？那时我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忧郁竟然会回头浸染曾经蒙昧而真实的快乐。
或许，今天的忧郁，也只是另一种假象。一个常常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控制的人，很难意识到现实和自我的真实。我是在懊悔自己过去的选择和行为吗？为何连曾经的情绪也试图用现时的思维强行改变？
我知道有些人是幸福的。那些谈起过往岁月脸上就洋溢着笑容的人，你或许还曾经怜悯他们的无知愚昧，现在，你知道，他们是幸福的，他们始终如一的保持着自己的感受，不因时过境迁而改变它。那些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大爷是幸福的。有吃有喝的，为什么不开心呢？他们不会说谎，纵然生活可能也有很多不幸，但他们说的是真话。那时，墙根的石片古老地砌在一起，阳光静谧，你站在那里，却隔着这真实的存在。那位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是幸福的，她在窑洞的阴影里蘸着神水抹眼睛祈求神灵的佑护，你在窑外的强烈阳光里感受的的心灵的震颤，远远超出了对苦难的同情。木鱼声嘟嘟的在古堡的上空飘散，晴天高远，你没有按下相机的快门。那个瞬间的自己，今天想来，倒是真实的存在。

从来没有在梦里绝望地醒来。那天我躺在床上，看见了两个自己。从前的我，现在的我，那一个更真实？以当下的判断，头脑似乎有点绝望的冷静，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我失去了在一个始终如一的世界里生活的信心。我经历了什么？沧桑的世事，艰难的人生？都没有。人生单调的如一张白纸，那些小小的起伏，挫折，如水塘里鱼儿吐泡，瞬间湮灭，连一点涟漪都泛不起来。令人绝望的是自己。在现时的某个清晨，忽然发现，以往的自己如幻影一样存在于过去总以为真实的世界。床还是以前的床，阳光仿佛还是以前的阳光，两只手摊在床单上的触感明明是清晰的现实，我却不在觉得我还是昨天的我。决裂的痛苦，在脑海里存留的绝望，恍如瘫坐在尸横遍野的战场。
是理想的幻灭吗？我又何曾有什么清晰的理想。是现实的挫败吗？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佛说，远离一切颠倒妄想。
他看到了什么？这世上应该没有天生就开悟的佛。
那些去年还感动我的银杏叶又开始哗哗地掉落，我却无视满地的金黄。
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多年前在无定河畔漆黑的夜里，滔滔水声，满天的繁星激发的最原始的思想，今天又在叩问我渺小的头脑。那时我不会想到，眼前的繁星也仅仅是幻像。在无数幻想里行进的人生，清醒的片刻是不是也只是梦的小憩？
记得儿时登上村里最高的山峰，看到遥远的弧形的地平线之上，苍茫空旷，四野寂静，只有血管里血流的轰轰声响，均匀而沉着。那时，我似乎本能的察觉，人的一生，大概无非是要和那死一般寂静的宇宙抗争一下。现世的幸福赐予我的已经很多，我不能祈求什么。可是，现在，我又觉察到那种寂静，在喧闹的耳鸣和闹哄哄的世界里。为什么我在冷寂的忧郁中时时要停下脚步，一个人在这深秋的早晨在眼角涌出热泪？